• 以舞入道
  • 点击:117847评论:512015/09/12 22:11
摘要:以舞入道



(一)

深圳,周六晚上七点多。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客厅,中国普通市民家庭千篇一律的布置:一头放着沙发茶几电视柜,另一头置餐桌。沙发那头只开了一圈暗槽里的红光灯,衬得餐桌这头鹿角型的水晶灯雪亮。

餐桌上,三菜摆成三角形,加上一汤盆缀着个小玻璃碗,就成了个不太规整的感叹号。三菜是泉水鸡、麻婆豆腐和炝炒小白菜,汤是莲藕排骨汤。玻璃小碗里是千年不变的四川泡菜,浇着蒜泥淋着辣椒油点缀着几根香菜段,看上去让人胃口大开。三十岁的李永静与老公薛志刚踞南头,李永静父母坐北头。薛志刚习惯性地吹一口气再喝一口汤,噗嗤噗嗤作响。静妈被女婿的不雅吃相刺激得直皱眉,却也不再提醒。提醒过好多次,没用,根骨上的事,掰不过来。

静静不管这些,自顾自夹了一块红烧鸡翅,放在唇边轻吮上面的汁液。灯光照得李永静一张俏丽的小三角脸泛着象牙白,吮了半天,忘记把鸡翅放嘴里。最近她老走神,常常拿起这样忘了那样。

“静静,你怎么了?”静爸慈爱地问女儿。

“没,没啥子啊!”静静收回神思,眉头一皱辩解道。静静五官像父亲,独有这皱眉头的动作酷似母亲。她走神是在想今晚“跳舞”的事。她这一段时间经常去“跳舞”,但她骗家人是去加班。那是一种神秘的舞蹈,在地下小范围内流传。舞蹈是一条隐秘曲折的幽径,带她通往彼岸,在那里,他们管彼岸称作“道”。

“你们慢吃,我吃好了。”静妈一直坚定地节食,以保持身材。她扯了张纸巾擦干净嘴,把纸币优雅地团成一个小团,扔到餐桌下的垃圾篓里。然后,款款起身。丝瓜脸漾起温柔的笑纹,吩咐老公:“老头,记得洗完碗后要拖地。对了,衣服也干了,记得收一下。还有,我那条裙子收回来要帮我烫一下再挂,还有……”静爸赶紧停止咀嚼,笑纹在脸上浮成一片欢乐的浪花,唯唯诺诺地答应:“好,好,好……都记下了。”

静静皱着眉看着父亲,那表情的意思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薛志刚站起身去厨房的炖锅盛汤,静静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第四碗了。“他就知道吃,猪一般的吃相,猪一般的饭量,猪一般不求上进。爱吃不爱动,才三十出头,原本挺拔英俊的帅哥过早地显出中年衰相。成功是男人的春药,爱情是女人的春药。这春药,是永葆青春的春药。”

三人还没搁碗,静妈一阵风似地从卧室里刮了出来。又是一身黑色带白色蕾丝花边的衣裙,紧紧绷在身上,染过烫过又刚吹过的头发乱云般分披在长条脸两侧,脸显得更瘦长了。年纪大了,浓妆浮在脸上,像京剧脸谱,老旦的脸谱。两片唇,像两枚干枯的秋叶,红得煞眼,枯得惊心。两叶一分开,一个干枯的声音用重庆话招呼道:“我出去了哈,你们慢慢吃。”高跟鞋急促敲击地板的伴奏音中,响起静爸亲热的叮嘱:“记得早点回来,要注意安全哦……”

“砰”一声关门声,逼他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喉头有点紧,他便掩饰般地夹了一筷子小白菜放嘴里嚼。

“她又不是小孩子,哪用天天都说。”静静帮父亲解围。

“爸对妈是恩爱,哪像你……”薛志刚阴阳怪气地说。

“我怎么了,我哪点不对了。静静运转自如地切换成普通话,音量一提,秀眉一拧,杏眼一瞪。做法官的静静一严肃起来还是有点凶的,大块头的老公也有点怵她。

“不说了,我再喝一碗汤……”他站起身又朝厨房走去。

“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静静声音越发高了。

“莫吵,莫闹,吃饭的时候吵啥子。能吃是福。”父亲劝静静。

“我要去院里加班,您收拾完后早点睡。”静静调整好情绪,温和地用重庆话叮嘱父亲。然后,又换作普通话朝着厨房大声嚷:“你也早点睡,别等我。”

两个女人都走了,两个男人对坐无语。

“算了,真的喝太多了,这碗汤喝不下去了。”女婿拍拍肚皮,为难地说。

“喝不了就不喝了。放那,我来收拾。”静爸用重庆口音明显的普通话劝女婿。单独面对着女婿,他反而轻松一些。

“我来帮您。”薛志刚站起身收碗。

静妈蹬着高跟鞋,扭着细腰,右手臂上挽着个白底刺绣红花的小布包,施施然出了小区门,直奔五百米外的皇岗公园露天广场而去。那里有一个喷水池改作的露天交谊舞池。

每晚八点开始,一帮子老头老太们在舞池里慢四、快三、恰恰、拉丁、探戈……一曲一曲跳下去,跳到十点收场时仍意犹未尽。静妈是喷水池舞厅的舞后,一帮老头簇拥着她,一帮老太妒忌着她也恭维着她。她身材好,脸上的浓妆在昏暗的灯光下巧妙地掩饰着她的年龄。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舞跳得好。什么舞都会跳,都跳得一级棒。她年轻时因舞跳得好,在重庆一家大型国营纺织厂做了多年工会**。

母亲把舞蹈细胞遗传给了静静,却一直阻止她跳舞。小时候,小朋友们都报舞蹈、音乐等兴趣班,母亲却不给她报,少年宫收费的不行,学校免费教的也不可以。母亲一脸沉痛,推心置腹地娓娓相劝:“静静,我们家穷。我和你爸两个都是工人,没钱送你学这样那样,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读出来,为我和你爸争口气。我们家,就全指望你了。”静静和同时代的许多同学一样,自幼就担负着振兴家门的重任。

母亲不让静静跳,自己却痴迷不已。厂里每个周末都要举办舞会,母亲在厂里跳不够,平时还去社会上的舞厅跳。那些年,重庆大街小巷遍布舞厅。没有QQ、微信、陌陌的年代,舞厅撮合了无数爱情与婚姻,也成就许多偷情背叛,还让一些婚姻走向解体。

好在关于母亲的绯闻很多,但家一直未曾遭遇解体危险。母亲一口一个为了女儿如何如何牺牲了数次真爱良缘。对此,静静压根不信。母亲的身材很好,但脸太长,皮肤又干又黑,脸上摆放的五官更是惨不忍睹。倒八字眉,眯眯眼,塌鼻子,大敞嘴,牙齿是四环素牙,还稀稀落落的。有刻薄的同事形容她是一棵美人蕉顶上戳了朵狗尾花,在黑咕隆咚的舞厅具有迷惑性,走到光亮处就现了形。

静爸身材高大,是重庆一家皮鞋厂篮球队的主力。五官也端正,可惜没有舞蹈细胞,踩不准节奏专能踩准脚。静妈调教许久也教不会,只好放弃。

父亲是西双版纳回来的知青,性格内向、老实巴交。在皮鞋厂里楦鞋底,厂子效益不好,他四十出头下了岗。不会别的营生,上大街擦皮鞋,照旧同鞋打交道。静爸整日沉默寡言,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脸上始终是一幅怕兮兮的表情,怕老婆,怕领导,怕亲戚,似乎连李永静也怕。回到家就埋头洗衣做饭,是极品趴耳朵。李永静亲近他,他也躲躲闪闪,怕激起妻子的不满与妒忌——女儿主要是她的女儿。

老婆不开心时常骂他:“我这一辈子就被你给害了,只求你不要把女儿带坏了,和你一样窝囊没出息。”好在静静从小就听话懂事,又特别聪明好学,读书成绩一直优秀。小学毕业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重庆人人景仰的一中。高中时便入了党。高考时,顺利地考进了北大法律系。刚毕业那年就拿到了律师牌照。在深圳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到一年,考公务员考了个全市第一名,毫无争议地进了深圳市某区法院做了一名女法官。听闻好多有背景的人都在打这个职位的主意,却没人敢挤掉李永静。毕竟是“状元”,动她,动静太大,目标太明显,风险太高。

李永静从小穿着表姐堂姐们给的旧衣裳,小学四年级就架上了大方框近视眼镜,“机器猫”外号一直伴随着她到大学毕业。在法院工作一年后,花了一万多做了个近视眼矫正手术,又买了几套时新衣服,偶尔也化点淡妆,这才如一朵迟放的晚香玉,展现出恬静娴雅的气质来。

花朵绽放了,第一个理直气壮的采花人便是静妈。彼时,她工作的纺织厂濒临倒闭,不得不提前内退。她忙不迭地卖掉重庆的老房子,卷起所有家当,带上老伴,来深圳享清福。她将卖房款和全部积蓄作为首期,在福田区政府附近一个小区以女儿的名义购了一套三房一厅。女儿每月工资还按揭压力不太大,生活嘛,老两口的退休金多少还可以帮扶点。再说了,女儿漂亮能干,工作又好,深圳优秀男人那么多,还不趋之若鹜地登门来求。难不成守着金山还能过穷日子。静妈觉得自己多年的心血总算没白费,这下总算熬出头了。

离开重庆前一天,静妈一改节俭作风,在酒楼里摆了五桌酒席。在亲戚朋友或羡或妒的目光中,她拉着衣着光鲜谈吐得体的女儿在席间穿梭敬酒答谢。

这一刻,她的人生登上了成功的巅峰。她坐在上席主位,一双小眼冷冷地看着那些曾经给予她家同情、怜悯和帮助的人们,内心满溢着报复的快感。“满堂亲戚中不乏有钱有势的,但又如何,他们的后代没有一个能与自己的女儿相比。静静二姑家的女儿小雨,生得美但成绩差。

早恋、逃学、玩网游,倒是行家里手。一路交高价读重点,最后混了个成教大专。现在在一家小公司做前台,和一个中年男人同居。对外宣称自己是大叔控,照静妈的火眼金睛瞧来,十有八九在当小三。

此时小雨在席间八面玲珑地招呼众人,原本该静静出的风头,倒给她抢了一大半。偏偏静静同她最要好,两人像亲姐妹一般。静妈眼光又落在大舅家的儿子东强身上,不由得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短而粗的气来。这个更不堪,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好大学,家里倾其所有送到英国留学。说是镀金,却连身铜也没镀成功。现在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当业务员,赚的钱不够养自己的开的那台车。

静妈看完了老公那边的亲戚,又审视自己这边的:静静大姨的女儿虹叶倒是听话也能干,可惜长得太丑,快三十了,连个男朋友也没谈上……二姨的儿子震行就夹不上筷子了,勉强读了个三本。毕业两年了,一直不去工作,呆在家啃老。白天睡觉,晚上上网玩游戏,父母拿棍子也赶不出门……”这些孩子没一个能与静静比,因此,这些亲戚就没一个能与她静妈比。静静是静妈玩斗地主时手上握的一双鬼,韬光养晦二十三岁呀,一直不太敢显山露水。今天终于痛快、潇洒地扔出来,炸他们个人仰马翻,赢他们个满堂喝彩,引他们个妒火中烧。

静妈的眼光收回来,斜睨身边的老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他浑身不自在,坐自己出钱的酒席正位,也不敢坐全坐稳了,一幅怯懦相。真是狗肉上不得席面。一米八的个子,弯腰低头揎鞋底、擦皮鞋,被生活揉成了一张皱巴巴的废报纸。好在他命不算太坏,撞上了自己,给他生了个好女儿。下半辈子也能傍着自己享清福了。 


(二)

周日,静静又在法院加了一天班。晚饭前才回家。父亲心疼女儿工作辛苦,特地烧了个女儿爱吃的啤酒鸭子,又做了一个老婆喜欢的干煸牛肉丝。至于他和女婿,爱吃啥不重要,这个家是个超小型母系社会。

“静静,今年过年,你是在家过,还是去你老公家?”静妈看女儿心情似乎不错,小心翼翼地试探。

“嫁出去女,泼出去的水。当然要在薛志刚家里过了。”静静划拉着碗里的饭粒,头也不抬地说。

“我跟你爸在这里又没个亲戚朋友,你们两个倒要把我们扔在家里孤孤单单过年。你还挺有孝心的嘛。泼出去的水,亏你好意思说,你们两个住的是哪个的房子?有本事,自己搬出去住。”静妈胸口腾起一股无名火。

“我一直想要出去住,是你千不肯万不肯的。谁稀罕住这里了?再说了,房子一直是我在供,也不完全就是你的。”女儿一点也不肯示弱。

“静静,你少说两句。妈,我们和你们过,和你们一起过。我父母几个孩子,你们就静静一个女儿。”薛志刚赶紧相劝。

静爸却站起身去厨房添饭,好半天不肯出来。

“薛志刚,你别当和事佬了,我不会领情的。既然自己女儿都不要妈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当自己是个孤老太吧。”静妈的长脸,拉得更长,下巴尖都快戳到餐桌了。

静静不作声,在盛泡菜的小玻璃碗里捡了块大头菜,咬得嘎吱嘎吱响。母亲一直教她要做个淑女,吃饭不要发出声响,现在,她偏要和她对着干。其实,去薛志刚家过春节也是自己的提议,老公并未要求。但她近一两年来就喜欢和母亲作对,喜欢看母亲生气。

“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养你多辛苦,现在你翅膀硬了,就不把你妈放眼里。你不可怜我,也要可怜你爸吧,可怜他擦皮鞋供你念书呀。那一双双臭皮鞋……”静妈忍不住放下筷子,眼泪婆娑地数落。

“又来了,又来了,别对我叹那些苦经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还去加班。下周一要出庭,我要去看卷宗。”静静把碗猛地一掼,起身换鞋拿包。

“你,你是啥态度对你妈,你还有点教养没有?”静妈彻底被激怒了,站起身作势要拉住女儿。

“妈,你别管她了。静静最近工作压力大,影响到她工作不好。”薛志刚劝丈母娘。

“这个家,主要靠女儿在支撑。女儿要是一生气辞了职,到时谁来供房养车?自己和老伴那点退休金,在深圳只够勉强活着。难不成还要老头子去擦皮鞋?再说了,深圳干净得很,在外面擦鞋的也少。”母亲愣站了一会,竭力压住满腔怒火,无可奈何地跌坐回椅子。

薛志刚躲回自己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死老头,死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添饭。”她朝厨房怒吼:“都是你没把女儿教育好。你看她,哪有一点孝心,你要是有个当父亲的样子,女儿也不会变成这样……”她没头没脑地数落起老伴。静爸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双手接过她的饭碗。添好饭,又双手供给她。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在她对面,任她数落。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看到就难受……”静妈语气越来越低,怒火渐渐熄灭。再重的拳头打在棉花包上也没劲。不过,好在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男人,始终对她俯首帖耳。

静妈做梦也没想到温顺听话的女儿会变成这样。来深圳两三年后,女儿便开始顶撞自己。尤其是近两年,母女关系更加紧张。常常是说不上两句,就吵起来。静妈闹过几次离家出走的戏码,静静暂时妥协,但维持不了几天,又会同她吵。

她担心过女婿难相处,担心女儿压不住女婿,没想到到头来难相处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果,如果女儿当初听自己的话,嫁给自己相中的那个外科医生,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呢?那个医生工作好,家世也好,对长辈又尊敬又孝顺,就是长相欠佳。女儿硬是嫌弃人家,死命不从。女儿不从,静妈就死命压。又给医生出谋划策,为他制造种种机会。

女儿在她的高压下,试着与医生分分合合交往了两年。那一次,周杰伦来深圳体育馆开演唱会,静妈知道女儿喜欢周杰伦,赶紧给医生通风报信。医生买的是一等票,可惜就一张,他太会过日子了,说自己不喜欢看现场,在体育馆外面等静静。那晚上,静静前脚哭着回家,医生后脚赶到。女儿用身体顶着房门,哭叫着不让母亲开门:“哪个要是敢开门,我就撞死。不,我不撞死,我辞职,不上班了。像二姨家的震行哥那样,啃老。”

女儿人生的第一次反抗得胜,大概是尝到了甜头,从此走上了反叛的路,一发不可收拾。自那以后,婚恋大事坚决不让母亲参与。最后,千选万选选了个来自广东韶关的凤凰男。说是有感觉,对路。

薛志刚要房没房,要车没车,只有一张和静静爹一样的好皮囊外。自己当年是因为长相欠佳,工作也不好,才嫁了个窝囊废。静静有什么理由要走自己的老路。小雨,她二姑的女儿,哪点比得上静静,但人家情商高,活得比静静清醒。施展媚术,去年最终让那个同居多年的中年男人离了婚娶了她,辞了职安心做阔太太。

在重庆住别墅,开保时捷,还为父母在三亚买了度假房。每次去香港扫货时路过深圳,只住五星级酒店。请来家里做客,只见一双白嫩的小手,上面钻石、翡翠、红宝石、蓝碧玺闪得静妈老眼发昏。嘴上刚劝:“小雨,不要戴这些多,在深圳显得有点俗。再说了,这里的治安也不太好……”还没说完,小雨那张利嘴就堵了回来:“小舅妈,不是我俗,是我老公俗。是他硬要我戴这些的,还说珠光宝气的女人才旺夫。”

小雨食指往这一指说主卧太小,小手指朝那边一指又说客厅的装修该换了。

“小雨,这房子不大,但值不少钱呢。深圳的房子是什么价,重庆的房子又是什么价。”今年,深圳房子飞涨。这是静妈目前的人生中除跳舞外,唯有的另一件得意事。

“嗯,小舅妈,你有空在深圳帮我到处看一下。我们也打算在深圳买套,听说那个前海不错……”小雨的手得意地在胸上挥来舞去。静妈气急败坏地盯着那双手——女儿的手比这双手白嫩纤长,却只套着薛志刚那个凤凰男结婚时给她买的一个素铂金结婚戒指。唉!怪只怪命运之神乱发牌,人生如戏太无常。


(三)

静静去加班了,女婿关在主卧。餐桌边垂头丧的老两口,在满桌残羹冷炙的陪衬下,乍现出凄凉晚景相来。静妈想着自己一辈子挣扎着要强,到头来一切都成了泡影。读书成绩不是第一就第二,没想到初中毕业就被赶到大巴山当知青。知青返乡时,静妈一无关系走后门,二无姿色搞潜规则。咬着牙死扛着不肯嫁人,三十多了终于回到重庆。

在棉纺厂争强好胜,最终也不过熬了个没实权的工会**……一切指望都在女儿身上。女儿终于出息了,现在却这样待她。她这一生完了,再也没有翻牌的机会了。体内支撑她的那根骨头被抽掉了。想到这里,她心头荒芜一片,一头趴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

老公拍着她的肩,着急地问:“咋了,咋了?”

“没事,有点闷。你让我躺会就好了。你洗好碗,陪我去皇岗公园走走吧!”

静妈今晚实在没心思再去跳舞。

在皇岗公园,静妈一路安慰自己:“至少还有身边的这个男人呀,他听话服从,身体也还好。另外那套房子,少说也要卖个七八百万。女儿这样不听话,得为自己和老公谋个退路。要不把房子卖了,同女儿对半分。重庆是没脸回去了,干脆去海南或北海买套房子?只是,毕竟还是舍不得女儿。再不听话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呀!说不准她能改回去,她以前可是那样乖巧听话的呀。自己这好强的个性也要改改。对,再等等,等他们生个孩子。到时,大家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了,可能相处就容易些。自己身体精力都还行,还可以帮他们教育孙子。孙子,又是一个新指望,没准孙子既有出息又听话。只是女儿肚子始终没动静,问她,总是一句‘我的事你少管’,这也不能管那也不许管,那自己还是个当妈的吗……”

公园灯暗人多,跳舞的、舞剑的、练太极的、快走的……中老年居多。每天锻炼,长寿的心愿就似乎多了一分保证。林荫道上,偶尔有一身紧身衣的肌肉男跑过,留下一路刺鼻的汗臭味。老两口走第二圈时,迎头撞上个身穿黑色道袍、头挽道髻的中年道士。他冲着他们作了个揖,彬彬有礼地招呼:“无量寿佛,施主好!”

静妈目不斜视,身子一扭就要闪过去。静爸很少受此礼遇,赶紧受宠若惊地鞠了个躬,回答:“阿弥陀佛!”

对静爸的答非所问,道士并不生气。他从一个斜挎着的画着黄色八卦图的布袋子里,掏出一个两寸高的瓷制元始天尊相,赠送给静爸。静爸盯着这个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不知所措。静妈见有礼物赠送,一把接了去,随手塞到自己的白色小布包里。再扯扯静爸,示意他快走。道士比她更眼疾手快,一手拦住她,一手从袋子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个记事簿,道:“施主,请这里签个名。”

静妈明察秋毫地一扫簿子,早发现一长列名字后面都写着数字。她冷笑一声,一把将包里的元始天尊相掏出来掷在道士的记事簿上,冷冷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忘记了,我是***员,是唯物主义者。”

道士错愕间,静妈已拽着静爸走出了好大一截。

“你以后不要随便接人家的东西,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假道士假和尚,到处招摇撞骗。政府也不管一管。我上次就听几个舞伴讲,皇岗公园这段时间老是有假道士四处晃,没想到被我们撞上了。幸好我反应快,不然还不被他敲了竹杠。”

“我又没接,是你接的。”静爸委屈地分辩。

“我还不是怕你上了当,帮你接的。”静妈提高了音量。

静爸自然噤口不语了。

静妈疾走几步,将老公落在身后。虽然生着气,但仍然“纤纤作细步”,不忘将腰左一扭右一送。在皇岗公园动不动就会碰见“粉丝”,心情再不好,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两人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又走了半圈。静爸突然气喘吁吁赶上来,静妈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

“手……手机……你手机响。”

小雨的电话:“小舅妈,您好!静静给您说没得,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到深圳。她说她心情很不好,要我过来陪她几天。小舅妈,静静没得事吧?我最近看她微信中的朋友圈,感觉她很不对头哦……”

“有啥子不对头的,她好得很。你来就来嘛,反正你钱多。只是静静工作重要,你莫又拉她请假陪你去香港。”

“我去啥子香港哦。我是专程过来陪静静的。”

“要得要得,陪就陪。要吃啥子?小舅妈帮你弄。”

“我要吃小舅舅的粉蒸羊排,他在你旁边没得嘛?他手机关机,我给他说两句。”小雨在谁面前都撒娇,而静妈天生看不惯一切爱撒娇的女人。

“他在外头,我晚点给他讲。舅妈忙,明天就不去机场接你了,。”见丈夫凑过来竖起了耳朵听,静妈赶紧挂了手机。

“哪个打起来的?”

“还有哪个嘛,还不是你那个外甥女小雨。肤浅也就算了,还那样虚荣,回回非得要我们跟前晒富。跟着那个老男人学得更精了,去香港扫货就去嘛,还说是来陪静静,又诬赖我们静静最近很不动头。”

“你不要总把人往坏里想。你就没觉得静静最近真的很不对头吗?她以前那样爱打扮,可是,现在从不买衣服和化妆品,也不在外头吹头发做美容了。每天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我问过她几次是不是有心事,她又说没得。”

静妈仔细一想,还真是老公说的那么回事。当下急了:“静静莫非真的有事,工作不顺利还是出了什么事。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想和我对着干,从没往深处想.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是觉得不对劲。”

“我们急也没用,孩子大了,心事不和父母讲。再说了,静静从小就性格内向,啥事都憋在心里.来深圳几年了,也不见她有什么朋友带回家。指望小雨这次来陪陪她,看能不能问出个原因来。”

“是,她们从小就要好。没准小雨能问出个子丑寅卯,到时我们再问小雨。”静妈赶紧掏出手机来设闹钟,又叮嘱老公:“你外甥女指名道姓地要吃你弄的粉蒸羊排。你明天早点去梅林农批市场买,晚了好的就没了。

夫妻消除了小隔阂,皇岗公园又转了两圈,说了些体己话,互相开解勉励,恩恩爱爱回到家。没想,一打开房门,却看见女婿站在主卧门口,气急败坏地拍着门怒吼:“李永静,李永静,你开门!”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吵上啦?”静妈趋步上前问道。

“你问她,你问她。她三天两头就说工作忙,要去加班,她到底加的哪门子的班?”

“疑神疑鬼做什么,她不是加班能做什么?”

“我朋友几次看见她在龙华出现,正是她所谓的加班时间。她到底在干什么,你们问她……”薛志刚脸挣得通红,五官因为极度愤怒而走了样,表情狰狞可怖。卧室门“呯”一声被拉开。静静从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老公拖了进去:“有什么事我们两个私下吵,莫让外人知道……”剩下的话静妈听不见了,因为女儿“呯”一声又把门关得死死的,上了反锁。

外人,外人呀,亲妈不过是外人。这两个字像两块巨大的冰球,把静妈的心砸成齑粉,冻成冰屑。她站在门外,气得浑身筛糠般抖。她含辛茹苦抚育长大的女儿,她寄托了全部人生希望的女儿,两个字否定了她的毕生心血付出。

静爸畏畏缩缩地走过来,轻轻敲几下房门。房里没反应,但动静挺大,看来小夫妻吵得还挺凶。他把右侧耳朵贴门去听。耳光原本就有些背,哪里听得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静妈一头扎他怀里,抽噎着:“不管了,李老头,我们啥也不管了。回重庆去吧。你还是回去擦皮鞋,我给你做饭送饭。深圳,我们是呆不下去了。”

静爸迟疑着伸出双手搂定妻子,抚着她的头低声相劝:“走,回房商量一下。莫急,把事情搞清楚后再说。”

“你说,你说是去加班,去龙华那犄角旮旯的地方做什么?最近你神出鬼没的,到底在搞什么鬼?你说清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薛志刚额上青筋蹦起老高。

“你还真会联想的。你看我两年都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像有有人的样子吗?你才是在外面鬼混,别以为我不知道。”静静坐在梳妆凳上,对着镜子不慌不忙地辩解。

“我哪里鬼混了。在一家小民营企业当IT民工,你以为我有鬼混的资本?”

“薛志刚,你不要当我是傻瓜。有些事情我知道,我只是顾及着大家的脸面,不想说。”

“你说就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好,那我就说。你一个搞技术的,哪里来那么多应酬,要经常那么晚才回家。”

“不是你说的吗?要我多在外面交际,有机会就转去做市场。”

“我是让你交际,可是,没让你与别人在床上交际。”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要做那些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薛志刚,你是死不认账对不对?我前段时间发现你钱包里随时都放着一个避孕套。我故意把避孕套的一只角剪成了圆形,过了几天再去看,你猜怎么着——那个避孕套变了,那个圆角恢复成了直角。你不要对我说你会变魔术!”静静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床尾,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丈夫。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念卷宗一般。

“我看你是工作走火如魔了。对,你业务好、业务精。你是学法律的,你用这些方法来试探老公,对不?”薛志刚一愣,瞬间又恢复了平静,用愤慨的语气高声反击。

“你不承认对不对?好,我还有证物。”李永静拉开梳妆台抽屉,在里面翻捡。

“别找了,我不想看。你是存心不想和我过了,故意来陷害我。”

“我陷害你干什么?”

“谁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是神经病,我不想和你吵,我要睡觉。我们打工的,不比你们端铁饭碗的……”

“我也不想和你吵,今天是你挑起来吵的。我不管你那些烂事,你也不要多管我。”

“你是我老婆,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你说,你去龙华到底干什么。”

“好吧!好吧!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去跳——舞,我心头烦,我只——是——去——跳——舞!”静静挑着眉,一字一顿地大字说。

……

小夫妻在主卧吵得不眠不休,客房内,老夫妻也是一个哭,一个劝,没完没了。

“回重庆干啥子哦,住的地方都没得了。”静爸拿纸巾帮老婆拭着泪,柔声相劝。

“……呜呜呜……我不管,我要回去。这里物价这么高,我们那点退休金,怎么供房子,怎么生活。我明天就把这套房子卖了,卖了再回去。”

“卖,说卖就能卖么,卖房子不需要时间?再说了,房子卖了,静静他们住哪里?”

“这个女儿我不想认了,太没良心了。我们那么辛苦养大她。天可怜的呀,你擦皮鞋供她吃供她住供她念书……呜呜呜……”静妈泪雨滂沱,又是擦又是抹,浓妆的脸变成了鬼脸壳。

“莫哭了,莫把眼睛哭肿了。”静爸轻轻拍着她的背。

静妈手机这时响了。静妈止不住抽泣,瘪嘴一努,示意老公接。

“……啥子,你明天来不了了,晚几天再过来?”

“哦,你说让我们多关心一下静静。她到底咋回事,我和她妈也觉得她这段时间不太对。”

“哦,哦,哦,晓得了……”静爸表情越来越凝重。静妈神情紧张地关注着静爸,早已忘记了抽泣。

“啷个回事,小雨啷个说的?你快说。”静妈焦急地询问。

“小雨说静静在法院里工作很不开心。他们那个院长,一直都在打她的主意。她不愿意,院长就时不时给她小鞋穿。还有,还有,静静说她前年底就去医院检查过了,她子宫严重后倾,很难受孕。”

“啊……”静妈大张着嘴,呆了。


(四)

静妈从小爱读书当知青和做工会**那些年,读了不少古今中外名著。她自诩自学成才,平日里很为自己的学知渊博自负。这下里遇到新问题,自然还是自学。去图书馆查心理学方面的书,翻了几本,心头已经有了数:静静一直一帆风顺,抗挫折能力低,受不了工作不顺与生不了孩子这双重打击。现在的“不对头”,应该是患上了抑郁症。看着书上那些可怕的症状与后果,静妈完全原谅了女儿。心底只余下百般焦虑,千般愧疚,万般疼惜。

从图书馆回来,吃过晚饭,静妈要静静陪她去皇岗公园走走。静静一怔,看看妈妈恳求的眼神,点头答应了。

刚下过阵雨,公园里人流难得的稀稀落落。母女俩低着头,一前一后在皇岗公园转着圈。静妈几次想上前挽着女儿的手臂,终究觉得别扭,还是放弃了。她这才想起,女儿醒事后便与她没有肌肤之亲了。女儿似乎一直都在畏惧她、躲避她。

“难道女儿小时候就得了抑郁症了?”这想法把静妈完全吓坏了。

“妈走累了,在这里坐一下再走。”静妈掏出纸巾,擦干净身旁长椅上的水滴,对着女儿的背影招呼。

静静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勾着头走过来。别别扭扭地坐在长椅另一端。

“静静,你们昨晚吵啥子,有啥子事吗?”“啪、啪、啪……”静妈不停地拍着露在裙子外的小腿,赶着成群结队的蚊子。

刚下过雨的公园,空气潮湿而清新。头顶上是高大的榕树树冠,间或还有零散的水滴掉下。地下有一些被雨打下的落叶,深圳的初秋终于有了一点萧瑟的秋意。

“没吵啥子,拌两句嘴而已。”静静仰着脸望着树冠,渴望一滴雨正巧落在她脸上。月亮像是一滩正在流散的鸡蛋黄,在树叶罅隙间小心而无助地移动。

“你有啥子要跟妈说,多个人商量一下也是好的。志刚说你没去加班,你到底去干啥子了?”静妈屁股往静静那边挪了一尺多,以示亲热。

“还能干啥子,和你一样,心情不好时去跳跳舞而已。走了,早点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母亲身上的气息让静静很不安。她急着要逃避,急着要溜走。从小她就怕与母亲单独呆在一起,她恐惧她无休无止的埋怨,更怕她无边无际的说教。

“你莫急着走,妈有话要问你。你是不是子宫后倾,去哪家医院检查的?”静妈眼看一晚上的排练就要泡汤,一着急,索性单刀直入.

“你听哪个说的哦?没有的事,我不想说这些。走不走,你不走,我先走了。” 静静不耐烦地催促。和母亲交流这类问题让她觉得无比的羞耻,简直无地自容。

“还有,是不是你们院长总想欺负你,你说,妈陪你一起想办法。”静妈索性一股脑地将想说的话倒出来。

“我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和爸就行了。”静静眼里汪着一泡泪,急忙站起身往家走。简直是落荒而逃。

“你最近很不对头,我明天帮你约个心理医生,陪你一块去看看。”静妈竭力压抑着怒火,追上去说道。

“妈,我看你才需要看心理医生。我好端端地,看啥子心理医生。你再这样逼我,我和薛志刚就只好搬出去住了。”静静扔下这句话,快步离开,把还在发愣的母亲扔在皇岗公园。

束手无策的静妈还有一个指望,那就是她一向看不顺眼的小雨。

“静姐,你看你,都瘦得脱形了。”小雨伸长胳膊高举着刚从香港买回来的玫瑰金iPhone 6s ,把头倚在表姐肩上,头一低,嘴一歪,飞了个媚眼,准备拍照发微信。

“别拍了别拍了,一个黄脸婆有啥好拍的,别把我拍进去。”静静慌忙朝旁边躲。

“咔嚓”一声,小雨只拍到表姐半张惊骇的脸。

“算了,不拍了不拍了。你只比我大几个月,别人都是拼着命扮萌,你倒好,赶不急地往中年妇女的队伍里钻。”小雨嘴一嘟,把手机朝酒店的宽大双上床上一掼,假装生气地朝后一仰,倒在床上。

“中年妇女好呀!”静静懒洋洋地应付着。

“好啥呀,你现在既不保养,又不打扮,就不怕姐夫不要你。对了,你来酒店陪我睡,姐夫没得意见吧?”小雨试探道。她可是担负着舅舅舅妈赋予她的特别使命。

“他能有啥意见,他巴不得自己一个人清静些。”

“不会吧!你当初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才和他结了婚,他对你应该很好才是。”

“好啥子哦!当初嫁给薛志刚,主要是为了反抗妈。我恨她啥子都要帮我包办了,我就是想自己作一回主,偏就不听她的。其实,我和薛志刚,根本就合不来。”

“就算合不来,磨合了几年,总该好些了吧?对了,你不容易怀上的事有没有对他讲,万一你真的生不了,他会介意吗?”

“我管他介意不介意,我现在对啥子都提不起兴趣。我既恨在家,也恨上班。在单位看到院长那幅嘴脸就恶心。那个死老头,还天天喷香水。整个法院到处都是他那让人作呕的香水味,恶心得我想吐。”

“也不要这样排斥他吧,要允许别人仰慕你呀!”小雨听到静静骂院长是个死老头,心底多少有些不悦——她嫁的男人也不年轻了。

“他哪里是仰慕我。他是找小姐嫌不干净,包二奶又嫌贵,所以专捡窝边草吃。反正我这样的窝边草既无背景又无靠山,终归是跑不脱的。”静静的小脸愁成了寒山瘦水图。

“静姐,那你咋办?要不,想个办法收拾他。”小雨眨巴着戴着假瞳的大眼睛,一张喜气洋洋的圆脸满是关切。

“咋收拾?只能熬着等他退休。外面的人如何欺负我,我还没那么痛苦。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家庭的压力。小雨,你记得从小到大我笑过几次?我看我以前的照片,每张都是苦着一张寡瘦的小脸,一幅苦大仇深的可怜相。现在,别人看我光鲜亮丽,可我只感到黑暗与窒息。像是躺在棺材里。我听得见外面的人拿着锤子在敲钉,你知道吗?那敲钉的人是我妈,是我亲生的妈。还有一个人在悲痛地喊‘躲钉呀,躲钉呀’。那是我爸。是他们在活埋我!”静静叹惜着说。

“唉!静姐,你不要再说了,我听着瘆得慌。我如果不是了解你,还以为你是矫情。我们这些表姊表妹,从小就生活在你的阴影下。你是太阳,我们连茧火虫都算不上。我妈老汉老是静姐如何静姐如何,我耳朵都听起茧了。不瞒你说,小时候对你真是又妒又恨。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小雨说完,撸起袖子。

静静还以为表妹又要对她晒今天在香港买回来的那块欧米茄手表,没想到,表妹指着白皙手腕上的几条细痕给她看。“静姐,你看,这一条是你考起一中时我拿刀片划下的,这一条是你考起北大时我划下的,还有这一条……你每辉煌一次,你妈就要在亲戚中大肆炫耀,我爸妈就要狠狠地批判我。我受不了,就在手腕上划。我想死给他们看,又没勇气,白挨了好些疼,还留了几道痕。现在用进口疤痕灵都褪不去。你不知道,我老公还坚持认为我是为情自杀过。我从小就现实,哪有那些浪漫心思。”小雨苦笑着说。

静静捧着表妹的手臂,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几条凸痕,情不自禁泪光盈盈。“小雨,看你成天嘻嘻哈哈的,没想到你还有这些事瞒着我。其实,我也有几次都想死。你知道我家就住在嘉陵江边上,有几次我都差点跳江。我如果有一次没考好,我妈就会拼命奚落我。动不动就说她如何辛苦如何不幸,我又如何辜负了她对不起她。说得我无地自容,说得我心理崩溃。我受不了她那些苦大仇深,受不了那排山倒海的压力,每次被骂后,我都躲到江边哭,哭到天黑透了也不想回家。想到出来这么久回去后肯定又要被妈骂,便觉得人生没意思透了,想跳进黑黢黢的江里去,又舍不得我爸。每次都觉得我爸来江边找我了,似乎听得到他在哭喊着叫‘静静,静静,静静呀……’那声音像喊魂一样,被江风吹得满江飘。然后,我就死不成了。我总觉得要是没了我,我爸就更受我妈欺负了。”

“是哦,小舅妈对小舅也太凶了,也怪小舅太软弱,这一辈子活该被老婆拿住。”小雨替自己小舅抱着不平。

“其实,我妈她也可怜,我爸更可怜,我们都可怜。这天下的人,就没几个不可怜的。可是,这些可怜的人还是要互相攀比、互相争斗、互相厮杀。”静静叹道。静静一双大眼迷茫、空洞而悲哀。

“姐,说可怜干啥,我偏不信这些。要不,你干脆离职离婚,回重庆开咖啡厅。我们一起开。我有本钱,你有经营头脑,一定能做好生意。”

“哪里可能嘛!那样做,还不把我妈气死。她就得意我读了北大,还做了法官。如果我去做生意,让她的脸往哪里搁?她还指望着我有一天能当上院长呢。她再不好,始终是我妈,我也不可能把她往死里逼。”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往死里逼呀!”小雨急切地劝解。

“放心,我不会死。我以前的生活一直像是一个人在阴河上飘。不过,现在阴河上驶来了一条船,船上有个大师,他安慰我,鼓励我,还说苦难只是一把刀,是我们自己举起那把刀伤害了自己。小雨,你觉得大师说得对吗。”

“静姐,你老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觉得对,那就肯定是对。再说了,既然是大师说的,那肯定就更是对的。”

“对了,小雨,你的婚姻幸福吗?”

“幸福啥呀,你表姐夫经常不落屋。嫁了他,他反而冷落了我。真是应了那句话,家花没有野花香。不过呢,我比较简单,不喜欢想得复杂,所以,还算是幸福的吧!想想那么多人还在为一日三餐东奔西跑,我现在不操心钱了,我爸妈也不用再操心钱了,所以我应该是幸福的。”小雨向空中伸出右手,轻轻地做出旋转的舞蹈动作。欣赏着手腕上那个冰种飘花的翡翠手镯,快乐地微笑起来。

“他玩他的,我也要找我的乐子。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再说了,他也真老了。姐,你说是不?”小雨啪地一下把右手放回床上,说完大笑起来。“哈哈哈……”

“呵呵,看来你是找到新乐子了。”静静也笑起来。

“还没开始找呢!他冷落我,占有欲还强,平时把我看得很紧的。再说了,我这不刚起了个意吗?”小雨说。

“你要真想找乐子,我明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先看看,真愿意你就加入。如果不愿意,也不要给任何人讲。你要发个毒誓,我才信你。去不去?”

“去,有啥不敢去的。我小雨怕过啥,小时候就敢自杀,现在还有啥不敢的。好,我发誓,如果我对别人讲了的话不得好死,坐飞机飞机落,坐船船沉……”

“好啦,你自己死就死,还要拖整飞机整船的无辜者陪你垫背,你好心狠……”静静装作生气,随手操起个枕头朝表妹的头按过去。

“哎呦,闷死我啦!”小雨夸张地尖叫起来。


(五)

“出关了,这里是龙华。”静静对副驾座上的小雨介绍道。

“深圳不是撤关了吗?”小雨无聊地绞着手指,欣赏着五颜六色的两串戒指。

“关,还在,在人的心里。”

小雨听不懂这话,却也不再问。小雨从小就懒,懒得多操心,懒得多问。无意中也成了情商高的一种体现。

在一栋破旧的仓库楼下泊好车,静静反手从车后座上拖过一个纸袋子,从里面取出两个化妆舞会用的面具,出示给小雨。

“跳舞,在这里开化妆舞会?”小雨诧异地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静静轻声回答。

两姐妹搭乘着宽大的货运电梯上了四楼。出了电梯,是黑咕隆咚的楼道。静静打开手机的手电,脚步轻盈地在前引路。小雨满腹狐疑地紧随其后。

“你要保证不给别人讲哦,尤其是不能给我爸妈讲。”静静突然转过身,冲小雨再次强调。

“放心吧,我要是对别人讲了,就,坐……坐电梯时摔死。对了,电梯里当时只能有我一个人。”

“好,算你良心还不坏。”静静忍俊不禁地笑了。随后,从袋子里取出面具,两人相帮着把面具绑好。小雨戴的是花仙子面具,静静的是白骨精面具。再往前走了十来米,静静立定在一道巨型铁栅门前,把手机递给小雨,双手用力,哗啦啦把铁栅推到右侧。手机灯光照着的是一扇斑驳的绿漆大铁门,门后隐约似有音乐声。静静有节奏地掀动门上一个黑色的按钮,一会儿,门打开一道缝,一颗半秃的头随着音乐声一起探出来。一双浑浊的老眼警觉地上下打量着她们。

静静出示了一张卡,低声朝他打招呼:“文叔,是静静。”

“她是?”

“是我表妹。放心吧,文叔,自己人。”静静回答,

“进来吧。”文叔警惕的表情放松下来,身子往旁边一闪,让静静与小雨侧身走进去。随即,紧闭大门。

文叔举起一个塑料篮子。静静和小雨把手机都放进篮子中。文叔端着手机,径直朝吧台走去,一身道袍的他一瘸一拐,显然腿脚不太灵便。

小雨睁大眼,看清身处的是一个灯光昏暗的长方形小酒吧。对着门方向的是吧台。弧形吧台外是一圈高脚吧凳。酒吧四周沿着墙设着高靠背卡座。卡座内黑乎乎的,似乎里面坐着人,又似乎全是空的。酒吧正中是一个圆形小舞池,空无一人,头上一个五颜六色的滚灯朝下洒下斑驳的灯光,寂寞地在洒了滑石粉的地面旋转闪烁。酒吧内冷气太足,黑得古怪,冷得阴森。音乐声也很怪异,不知是些什么乐器在演奏,其间还夹杂着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女声叹息。小雨又听得好像有人在低声讲话,也不知是音乐中传来的,还是酒吧里的人发出的。小雨不禁头皮发紧,紧紧拽着表姐的手汗涔涔的。

“来,看仔细脚下,跟我走。”静静拖着小雨走过不太平整的地毯,径直来到吧台前。

吧台内有人,却不是文叔。是一个身着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男人。他也不问两人喜欢什么,自顾自端出两杯红红绿绿的饮料,轻轻朝吧台上一放。静静道声谢,两手各端一杯饮料,朝离吧台最近的右侧卡座走去。小雨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

“静静姐,感觉这里好怪,你经常来?”小雨一边问,一边学着静静用吸管小口吸着那杯饮料。是鸡尾酒,酒精浓度不高,不好喝。小雨尝了一口,再也喝不下去。

“嗯,这是私人会所。我经常来这里跳舞,这里的口号是“以舞入道”。我们都是这里的会员。”

“好奇怪的会所。神叨叨的,瘆得慌。”

“别怕,没事的。别说话了,节目开始了。”

果然,音乐声已低至若有若无。文叔一手拿一个话筒,趔趔趄趄来到舞池中央。

“欢迎各位亲人再次光临‘以舞入道’会所,下面请出我们的教派创始人乾天尊。

一个穿黄色镶黑边道袍的中年男人走到台中央。这个男人身材倒还伟岸,面貌也还顺眼。他动作娴熟地用右手接过麦克风,左手屈着食指朝胸前一竖,便有热烈的掌声响起来。小雨扭头察看,只见四周卡座内伸出一堆又一堆参差不齐的脑袋来。他们脸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面具一律虔诚地朝着乾天尊。

乾天尊颇有明星范地微笑着,左手朝下一压,示意大家落座安静。对着麦克风先道了声“无量观’后,又“咿里哇啦”一大通,什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什么“……亁道成男,坤道成女……”让小雨听得云里雾里,哈欠相连。再看表姐,听得是如痴知醉,不时呈现出恍然大悟状。

乾天尊布完道。接下来是分享交流时段,由他负责点评。

首先上台的是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从臃肿的身材与迟滞的步态来判断,不年轻了。她走上台,一把扯掉脸上那个黑色蝴蝶状面具。灯光下,果然是一张中年妇女恓惶无助的胖脸。脸上肥厚下坠的脂肪随着嘴唇的裂动颤栗着,她说:“我不要在这里也戴着面具,我一天也不想戴着面具过日子了。我的孩子六岁了,但不是我老公亲生的。他一直蒙在鼓里。孩子越大越不像老公,老公不生疑,但公公婆婆怀疑得很,不时旁敲侧击,就差哪天偷偷带去验DNA了。我每天食不甘味,睡不好觉,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恳请天尊为我指点迷津。”

乾天尊咳嗽两声,道:“有无万化,无始之始,不争之争,无名之名。故事在该转折时自然转折,你只需顺其自然,等待水落石现,到时再相机行事。切莫生活在惶然中。”

中年女人点点头,似有所悟,又似乎什么也没懂。她默默戴上面具,走回到卡座,隐没了身子。

接着上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黑无常面具罩着他的整张脸,吓得小雨又去黑暗中找表姐的手。他在面具后介绍自己是一家国营企业的老总。贪了许多钱,不敢存在银行,全是现金,都藏在家中。现在外面风声鹤唳,他很害怕,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小雨这次听懂了天尊为他开的处方:让他拿着这钱的一部分去做善事,再捐一部分给本会所。既丢掉了烫手的山芋,精神上又少了一部分负担。不过,中年男人对天尊的点拨似乎不以为然。他说自己出身农村,熬尽苦头才考上大学。工作后忍辱负重多年才当上单位一把手,费尽心机冒着危险才敛了这些钱。他不想就此罢手。

酒吧里传出一片窃笑,乾天尊也不禁摇头苦笑,叹道:“不识玄中颠倒颠,争知火里好栽连。贫道给你指出了明路,你不走,怪得了谁呢?”

中年男人不太愿意放弃立场,但也不敢逆乾天尊教诲,说:“算了,我考虑考虑再决定吧!”说完向乾天尊施了一礼,转身下台。

小雨不甚了了,只觉索然无味。百无聊赖下,她只好努力捕捉四下游荡的诡异乐声,而那乐声时有时无,像和和她玩着捉迷藏游戏。

忽然,表姐松开她的手。原来,轮到静静上台了。

目送着表姐窈窕的背影,小雨暗自得意:“真不愧是从小就是榜样,还是表姐最有台风。”静静的普通话也最标准,声音最温和悦耳。她说父亲窝囊没用,母亲能力不大却异常争强好胜。最令她痛苦的是,母亲从来不尊重她的独立意志,只要求自己去实现母亲一直没有实现的梦想。她现在的婚姻不幸福,工作也不开心。她活得没有意义,她想按照自己的想要的方式去生活,面对要怜巴巴的父亲却又于心不忍……她本来想死的,幸好加入了“以舞入道”……

乾天尊的建议是顺其自然,说静静到了该反抗的时候自然会反抗。至于何时反抗,如何反抗,都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她只需要听从自己内心真实的召唤。因为关系到表姐,小雨听得很认真,满以为乾天尊能给出什么妙方,结果不过是一碗兑水的心灵鸡汤。但看表姐,却很受用,连连颔首致谢。小雨心想:“表姐读书厉害,但生活中也太容易被忽悠了.这样的点拨,我小雨也会。”

乾天尊点拨完毕,慈爱地抓过静静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右掌心。他抑扬顿挫地朗声念道:“休炼三黄及四神,若寻众草便非真。阴阳得类方交感,二八相当自合亲。乾坤即是男女,坎离是男女精气。道友们,让我们一起求先天真铅于女阴,‘取坎填离’,修成纯阳之体,变形而仙吧!”

台下掌声欢呼声沸腾一片,乐声也渐次升高。是钟声、磬声、箫声、鼓声等合奏的音乐,其间夹杂着男女交欢时的呻吟,很是煽情。伴随着乐声,乾天尊与静静跳起了一种怪异的舞蹈。舞姿飘逸、缓慢、迟滞、慵懒,像太极,又像傩戏。两人相拥而舞一阵,却又骤然分开;分开一小会,又紧紧地抱在一处。两人有时比划着一样的动作,有时又各跳各的。小雨知道表姐虽然没有学过舞蹈,但有舞蹈天赋。刚进法院工作不久,在健身房学了一阵肚皮舞,便跳得比教练还要好。当时,静妈还把静静的一支肚皮舞录下来,每个亲戚快递一张碟去炫耀。小雨妈看完后沉着脸对女儿埋怨:“没想到静静还有这一手,你硬是啥也不如她。以前没仔细看。静静这一打扮,这身段,这长相,真你是你们这一辈中最强的……”

音乐突然又变得低靡柔和,像柳枝在湖面轻拂。酒吧的灯光也更加昏暗,大家纷纷从卡座上站起,朝舞池中央涌去。一个清婉女声伴着乐声低唱:“我用生命的微笑,掩饰着昨日的伤痕。涤晨星,洗心尘,我的灵魂在路上。有一天,我不再握紧仇恨的刀,开始我真实的寻找……我要面对最真实的欲望,解开肉体和心灵的重锁。我要寻找,我要寻找,我要寻找新的方向。我要寻找,我要寻找,我要寻找我新的归途。”

小雨站起身,觉得身子发软,头发晕,嘴唇发干,想倒下,最好是倒在男人怀里……她捶捶自己的头,心想:“不对呀,怎么会这样,那杯饮料只喝了一小口,难道那里面有文章?”她走出卡座,来到吧台前。四下搜寻,却再看不到表姐的身影。这完全不是小雨心目中预期的浪漫舞会。她既失望,又害怕。想离开,又怕进来的那道门是被反锁住的,不知找谁去开。还有,手机也不知去哪里拿。正犹豫间,一个中年男人捕捉到了她的身影。他紧紧面具,朝小雨走去……

舞池中央,素不相识的男女捉对紧抱,随着音乐与暇想越搂越紧。各式各样的面具紧紧贴在一起。黑无常搂着蝴蝶仙子,白无常又贴着“夺命狂呼”……歌声一再重复:“……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解开肉体和心灵的重锁。我要寻找,我要寻找……”

静静闭着眼睛,由着乾天尊搂得自己越来越紧。那熟悉而陌生的气息痒痒地喷在她额角,温暖而舒服。她感觉有个硬物死死顶着她空瘪的小腹,顶着她那难以受孕的子宫……

他的嘴唇贴在她额上的面具上。隔着面具,她似乎都能感到那温情而慈爱的湿热。那湿热离开面具,来到唇上,颈上,一路向下延伸,一路寻找…… 这是天尊的恩宠呀,是通往幸福花园的幽美花径。恍惚迷离中,她想起小学二年级的事情来。

有天放学后,她因为忘记带钥匙进不了家门,只好去父亲的皮鞋摊找他要。烈日下,父亲坐在一棵小树下,屁股离开小板凳。正蹲着身,低着头,双手紧扯着一条深紫色的绒布,拼命在一只男鞋上用力来回拖。

鞋子越来越亮,像一把刀反射着冷漠的光。男鞋的主人舒服地坐在藤椅上,自得其乐地叼着一只烟。烟灰随意弹着,有一些便飘落在父亲头上。父亲全神贯注擦着鞋,浑然不觉。她既心疼,又觉得羞耻,躲在一个小店里默默淌泪。直到那个男人走开,父亲直起腰,她这才擦干泪走上前问父亲要钥匙。

父亲摸遍全身,报歉地告诉她钥匙不在他这里,在母亲身上。而母亲,就在父亲鞋摊不远处的舞厅里跳舞。父亲要守生意,让静静自己进去找。

那是静静第一次进舞厅,她既好奇又害怕。里面开着冷气,又黑又冷,像一个可怕的地洞。伴随着刘德华那响遍全城的歌声:“……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一群男男女女怕冷似地紧紧搂抱着,在灰暗的灯光下像两条立起的虫子一般有节奏地蠕动。

她瞪着惶恐的双眼,在舞池里绕来绕去。最后,在一个最黑暗的角落,终于发现了母亲。母亲穿着她喜欢穿的黑色紧身长裙,闭着眼睛,被一个男人紧紧搂着。

他们的嘴很奇怪地粘在一起。身子贴着身子,腿擦着腿,随着音乐一摇一晃……一股热血涌上静静脑门,大脑瞬间空白。待回过神来,她没有拿钥匙就冲出舞厅。街上白晃晃的阳光刺着她的眼,人来车往,她视若不见。她在人行道上奋力奔跑着,恍惚间听得一个男声焦灼地呼喊:“静静,静静,静静呀……”

“静静,静静……静静呀,呆会儿……”乾天尊在她耳边呢喃,嘴里喷出的气息熏得她酥软难挡……

乾天尊一半拖着她一半架着她,穿过舞池朝吧台走去。认出他们的道友们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迷迷糊糊间,静静依稀看到表妹小雨伸手来抓自己。没错,是她,是那个可爱的花仙子面具。

“小雨,我妈一直说你情商高,我看你也有点傻。来了就好好玩呗。和你正跳舞的那个男人就不错呀,至少比我那个表妹夫年轻。”静静这样想,却没有机会说出来。

乾天尊走得急。吧台内有一道暗门,通往道友们的双修之地。最里面那间布置最豪华的,是乾天尊的专属双修福地。上一次得恩与天尊双修,还是一个月前的事。静静不太相信什么双修成仙之说,却迷恋着乾天尊。天尊有父亲般的慈爱却有父亲从未具备的权威。父亲呀,父亲,那个窝囊透顶的男人。

静静好想看他声色俱厉的样子,但他没有,从来没有。父亲永远是那样唯唯诺诺,见谁都害怕的模样。天尊给她的快乐,也是薛志刚从来没给过的。薛志刚是又一个窝囊废。在这里,她戴上面具后才彻底摘除了生活中的面具。她彻底厌倦了做乖女儿、好学生、好员工,她无比厌倦她拥有的生活,也无比厌倦她自己。她想找到另一个自己,但找不到,她失去自我太长时间了,或许那个自我压根就不存在。那在这里的是谁呢,是李永静,还是白骨精?是一个威严的人民法官,还是一个堕落的荡妇?不管了,至少在这里有快慰,有迷乱,有幻觉,有寄托,有释放,还有性高潮……每周来两次,就能支持她在那个艰难的现实生活中活下去。对,活下去!毕竟,还有又爱又恨的双亲。一定要活下去,房子还要十多年才供完呢……

小雨见表姐被乾天尊带走,恐表姐遭遇暗算。借口要去洗手间,挣脱了那个中年男人的纠缠。她晕头晕脑追到吧台内。四下搜寻,没找到表姐和乾天尊,却意外找到了放手机的篮子。

她拿起自己的玫瑰金iPhone 6s,想也没想,就拨打了110……第二天,深圳各大媒体都发布了一条重大新闻:深圳龙华某工业区潜藏的某会所,打着”以舞入道”的旗号,编造宣扬歪理邪说实施诈骗活动。其头目张某某不仅招募会员谋取财物,更自称是“紫阳道人”张伯端的嫡系传人。公开宣扬“男女双修”,组织实施集体淫乱活动。

据张某某初步交待,他已经引诱、胁迫了一百多名女弟子与其发生性关系。昨晚,警察在会所暗室的床上将他抓捕时,他与其中一名女弟子正在进行所谓的“男女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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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夏4举人2015/09/16 22: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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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如既往地活泼立体,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也一如既往地太直白,缺留白,缺节制,且详略不当,有的枝叶虽然也很漂亮,但没必要全长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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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夏2015/09/17 06:3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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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些小细节写得很棒。
  • 谢谢张夏的宝贵意见,我深以为然。这个虚实问题、详略问题,我真的驾驭不好。还是功力不到吧!下一篇争取努力一下。
  • 希望有一天我以写出轻灵如梦的文字来,让我的小说学会跳舞。
    • 江飞泉6探花2015/09/16 17:4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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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虽然不熟识,但还是恭喜下,这篇文字确实很好。认同李瑄的观点,读完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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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谢江飞泉,也恭喜你的作品入决!
    • 吴春丽6探花2015/09/14 09: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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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执意嫁给根本合不来的薛志刚。在“以舞入道”的私人会所,静静说:“她一直恨自己的母亲,恨她一直以母爱的名义牢牢控制住自己,恨她一直以“有出息”作为理由捆绑了自己的人生,还恨她欺负父亲。”小说,是对现实的控诉,也如医生手中的手术刀——剖开表层,看到内里,还原一些本质的DNA。曾是乖女儿、好学生、高级白领的静静,为何会沦落为邪教的舞者?菡萏的《以舞入道》,以客观冷静之态,解读了人性扭曲的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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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吴春丽6探花2015/09/14 09: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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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之所以要来点评这一篇《以舞入道》,是因为在读楚桥的《与荣格的一次雨中约会》时,我没弄懂“荣格”是谁。看到菡萏的点评:“荣格代表的就是“我”的潜意识,与荣格的一次雨中约会,就是‘我’在潜意识中折射出来的性向往及爱情追求。”之后,楚桥在张夏的点评有回复:“荣格就是我。”菡萏精准且深刻的解读了楚桥笔下的“荣格”,令我瞬间对她产生好感。我想,她在文学的道路上,是用心的也是用情的。才能在阅读时解读得那么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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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问前尘旧事,只求今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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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篇文章说是小说,看起来更像散文,情节跳跃,语言流畅。用诗的语言描写了三代女人。“这三个女人,既想成为和自己母亲一样的人,又拼命挣脱上一代的束缚,想做完全相反的人,她们是那样的不同又是那样的相似,”最后“她们又都变成了一株植物……”三位母亲人生完全不同,第一位母亲生了生育过度,劳累不堪。第二位母亲被计划生育,守着女儿过着没有男人的生活。到了第三位母亲没有婚育,领养了“我”,人口终于负增长了……

    文夕三个女人的植物诗

    2023/10/12 21:44:59
  • 《断尾》这个名字很哲学!断尾对于一些动物来说是生存的本能,对人来说却是智慧。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时候需要做出断尾的抉择,尽管疼得生不如死,但是生存更重要,只有生存才有希望,对能实现理想。铅山的壁虎两耳是贯穿的,从这个耳孔望进去,可以看那只耳孔外的世界,这是一个隐喻,两耳的两边也许是两个世界,从此生望去,看到壁虎耳外的前生或者来世,公公从断尾铅山壁虎的一只耳孔看到另一只耳孔外更大的世界。他激动得大喊

    文夕断尾

    2023/10/12 20:28:35
  • “舞蹈还能这样跳,你的白腿,旋转的裙摆,实在是太漂亮了,活力四射,真的让人念念不忘呀。你就像一个五彩陀螺,在我的心头转,转来转去,就带走了我的心。”江新爱她真的成了陀螺,为了生活了为工作不停地旋转,这篇小说短而精,在小小的篇幅里道同事业、生活、爱情之中种种微妙的链接,很耐读而又给人回味无穷。

    红红的雨陀螺

    2023/10/12 13:55:24
  • 龙华四季,基实就是写她自己人生的几个阶段,成长中的快乐与哀愁,总之作者算是苦尽甘来,过的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作者又是勤奋的,打过工,又经营着自己的店,看完了写的冬,总之也让我感觉了: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生命生活就是这样,需要反反复复地创造,反反经受考验......

    理红龙华四季

    2023/10/12 10:58:31
  • 深圳四十多年沧海桑田,荣哥的事件已没法复制,但荣哥这种精神值得讴歌赞美,这种蛮干苦苦用心的劲儿也可用在现代科技的研发上。作者的文字有力量、有嚼劲,构思缜密,一点一滴地叙述着荣哥为了求生存求发展,踏实肯干的工作作风写得滴水不漏,文风四平八稳,干净而有利索!

    理红荔香夜话

    2023/10/12 10:46:13
  • “三个女人的植物诗”,人非草木。但人就如草木一样,而又比草木生得活沉重,作者在舒缓的述说着如弹奏起一曲曲悲凉的曲子,一个时代同另一个时代还是有所不同,女人过得好与否,同社会的文明、时代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关系。总之第三代女人所处的社会的进步还是超越前面的,虽然在作者笔下的文没有一一叙述,但还是读得懂的。我来读了一遍,不留句言,好像心里不踏实......

    红红的雨三个女人的植物诗

    2023/10/11 21:53:39
  • 写出了中英街的现状和历史,通过老人映照历史,通过导游写了为了追求想要的生活,而做出的不懈努力,通过水客,写了中英街的暗潮涌动,求生之艰辛。其中种种,只有海浪知道。

    昆阳森林三汲浪

    2023/10/11 17:28:42
  • 飞泉的诗一如既往的好!有力度、有高度、有气势!血脉里都流淌着对诗歌的热爱,所以他笔耕不辍。生命里不能没有光,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丝亮光,生活里便有了希望。各种光充斥在飞泉的诗里,只愿飞泉拾到适合自己的光,照亮自己。不再如:你对我说,孩子,暴雨终将过去 “太阳还会绽放,像你的笑容” ......之后又 落在一片片乌黯的云层之后 那是我凋落的心.....

    红红的雨拾光者

    2023/10/11 16:26:45
  • 这篇能吸引我读下去,特别是写深圳家长的卷,写得轻松自如,也令人读来轻松活泼,不像有些人写的那些,自认为硬是道理。其实嘛,像深圳中学,那么几十个人能上清北,整人数一千七八,盲目跟风卷,还不是傻丢钱。我是看原籍是四川人的作者来认真读的,当年我伯父57年毕业于北大然后去四川教大学。 作者的文笔原浆味,不僵硬,很潇洒自如,故事与故事交织在一起,也不零乱,很干爽!

    红红的雨福田南,石厦北,石厦南

    2023/10/11 15:55:01
  • 很纯粹的思绪,诗意随诗人所描述的花朵、燕子、海鸥飞扬。诗歌有无数的表现形式,这样的唯美诗句令多数人开心,因为读来轻松,忘却了一切,没有现实的了磕绊。诗人是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所以能把日常琐碎写入诗中,并且是在开怀时写的,不信你去读“宠物狗的耳语”,写得可爱极了!哈哈......

    红红的雨日落时分的吟唱

    2023/10/11 15:41:08
  • 作者打工多年,写诗多年。她的诗来自生活,也高于了生活。工作、生活,是有点像苦瓜的滋味,但尝过苦味之后,又滋养了身心。正像苦瓜可以选择结果不结果的事,工作会苦,但可以选择乐观对待,它就变味了,平淡甚至清甜了。女诗人因为月光,便有了深度的思考,生命的节律也因为月的亏盈而潮起潮落,因月亏而心生诗,月圆梦也圆了。作者的诗越写越好。赞

    红红的雨月光里的我们

    2023/10/11 15:20:30
  • 文字如饭菜,厨师好,材料好,味道好,“三好”才算好。这篇小文有此三好。真没想到,六六作者的文字的语感——味道这么好——轻、松、醇、纯、新、鲜、透。虽不长情节,但生活、情感、品格、精神等的功夫已内涵在长长短短的句子和温情从容的对话里了。文学是人学,不光是写“人”,最重要是“人”写,“人”的精神与“写”的劳动最好是自然、和谐、统一,那么他一落笔,便有了个人的味道。文如其人是此理,六六找到了文学的钥匙。

    廖令鹏太阳下山有月光

    2023/10/11 11:23:25
  • 这是一篇很有涵养的散文佳作。其涵养,不仅体现在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不俗的艺术造诣与丰富的知识储备上,更体现在作者见天地、见苍生的通达境界中。作者文笔雅致、从容、大气,于云淡风轻、静水流深的叙述中,将自己的艺术史、心灵史、家族史与地方志乃至中国当代史融汇起来,让我读得心潮澎湃。这篇散文值得再三品读。我的10个提名指标已经用完,读到此文,忍不住赘评几句,以此表达对此文以及此文作者的敬意。

    孙行者墨点无多泪点多

    2023/10/10 23:48:04
  • 这应该算一片非虚构小说吧,报告文学似的笔调,熟悉的场景,很像是讲述的真人真事。时代背景是大家共同经历过的,主角的南漂经历,也容易让人感同身受。题材和角度虽然有点旧,但这种孜孜不倦的书写,也是值得铭记、关注和尊重的,就如同社会不能遗忘个体在时代潮流中的命运沉浮,这座城市不能忽略每个人微小的内心世界。只是小说开头入戏有点慢了,人物形象不是很立体,这可能跟笑兰写惯了散文有关,节奏感方面建议再润色一下。

    张夏远方以远

    2023/10/10 23:40:55
  • 谢龙的小说,笔调轻快、跳跃,年轻态。但又带着生活的肌理和质感,夹叙夹议转换自然。心理描写深刻而简洁,自然流露,就像不时迸出的小火花,有点个性。抑郁症能通过这种偶尔自我放逐,文艺的漂泊,在山水间行走呼吸而痊愈吗?当重新面对生活本身时,那种曾被唤醒的孤独只会更清晰,被现实的泥泞重新碾压时只会更疼痛。文学难以拯救生活,但或许可以拯救心灵。靠近,治愈不了社会人生赋予的隐疾,但或许可以解释它。

    张夏​靠近

    2023/10/10 2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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