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多年之后,我和秦在网上重逢。我这才得知,自己当年辞职后,秦常常在新老同事中念及我,哈哈,我成了他的一个举例,他似乎短时间再没碰到合称的帮手。
回想起来,与秦共事的两年,是我坐班生涯中的最愉快与最珍贵。这愉快与珍贵既不来自创造与成就,也非高薪与回报,它纯属同事间相处模式的至佳,说白了,也不过基本的为人之道罢了,无关乎同事,朋友,或者夫妻,人与人之间,概莫能外。虽然辞职后我亦未安稳,依然漂泊在深圳高高低低的写字楼,却并不为自己的决定有所遗憾。至于秦的遗憾,相信也是短暂的,秦见惯大风大浪,极能顺应潮流与变化,是寻种即便身处夹缝也擅享受人生的人。市井里流行的北上广深的成功人士,大约指的秦这一类。
当着我的面,秦几乎没有褒奖过我,我也并不以为自己有几两能耐。秦是我的顶头上司,名片上印的行政部经理,作为董事长的好友,秦在公司的身份暧昧有加——那是一段极为特殊的时期,董事长一声召唤,秦便撂下自己南昌的摊子前来深圳。而我第一天踏入公司,秦就给我家人的感觉,如兄,如友,默契与放手,不需要酝酿,一握手便达成。这于我,茫茫的深圳,水泡一样明明灭灭的大公小司,真是从未有过的喜悦,以致早晨睁开眼睛,就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上班时间改为七点,甚至周末也可以取消。
信任与亲切,在秦身上自然地散发,不必加以任何解释说明。而它,正是我之急需。
我之急需从来直指心灵,最大限度地,为此,我愿意放下其他,一切。而所谓的一切,不过是早该放下。
二十五一过,尤其过了二十六,即刻有一种不再年轻的自我沉重,尽管成长当属一日一日之渐进,然而心理上的分水岭,仿佛一夜之间清晰起来,肩膀上的负荷像是陡然增加。此时,二十出头的被我视作小弟弟小妹妹,我俨然老成持重的过来人,下意识地,与之有了距离;三十出头的则被我视作大哥大姐,而这种“大”或者夹杂着些许因为不情愿而蔓延开来的心理故意,在大哥大姐身上,我窥探并设想着自己无可避免的将来。二十六七,不上不下没着没落的年纪,工作,生活,皆处待定,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使得每一岁每半岁都开始锱铢必较。然而不远的将来,依然模糊,莫测,未知,又欲知。尽管时间总是不知不觉,一闪而过;可时间又如此具体,在窗台上阳光般跳跃,叫人无可奈何。此时回想,二十三十甚至四十,大好的光阴啊——哦,那再也回不去的光阴。
秦通知我面试,可上去17楼,见到秦,程式中的一板一眼并没有展开,而来公司的一路上我都在模拟。秦要做的,好像只是一次确认,确认聂小雨这个人的存在。现在,聂小雨伫立眼前,真真切切,那么,OK。秦指着蓝色格子间的拐角处,小雨,这是你的办公桌。毫无准备之下,我半是矜持着,既仓促,又淡定,我得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再来好吗?
有什么好准备的呢,出门时已然人模狗样,包包里的零碎一应俱全,回家不也空对墙壁?滞寂的家,难以为继,剩下的,不足以支撑到天明。打电话告诉他我的新工作?工作,又似从不在我的计划之列,上班,辞职,再上班,再辞职,换餐厅吃饭一样稀疏平常,便是有过新鲜好奇,也不过推门而入的一时半会。而我要的不是一时半会,我要的是长,是久,是每时每刻,是一望无际。何况,他并不知道我在找工作。明天,飘摇不定;今天,我正经历——爱,而痛,而绝望,它包袱一样,累得我对正经历着的其他视而不见。我如何才能睁开双眼,另辟蹊径。那么,回家,对死去的爱作一番集中的缅怀与哀悼吗?No,我宁愿死去的彻底死去。为什么爱与痛,要一年一月一分一秒地消受,不能工作一样,断然开始,断然结束,不留疤痕。然而无论怎样,那个租来的岌岌可危的家,我必须回去一趟,立刻,马上。新世纪酒店,长城花园,体育馆,康泰娱乐城,一幢一幢于车窗外后退,我一路向前,犹如赶赴一场告别,默默,却隆重地。
是他,又不是他,我缅怀与哀悼的不过是自己,飘逝的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后来秦告诉我,他女儿的名字里也有个“雨”字。这显然并不代表任何,无非是巧合,然而好听的话在受用之时便是受用的。秦大我六七岁,他女儿不过三四岁的小小萝莉。
我一坐下,秦便将公司内部的大事小情逐一交与我,制度起草文件收发甚至前台装修,他像是倏然找到倚靠,从此拍拍两手,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而我随口的提议他几乎全盘采纳,他又执意将部分开支搁我抽屉,说是有备无患。
其时,公司举步维艰,我很快便感知到了。公司另一股东指派的秘书坐在董事长办公室外侧,一双眼睛猫头鹰一样尖利。大龄女秘书,微胖,短发,金边眼镜,据传是那股东的情人。她每天机器一样准时准点,一脸严肃,整天都不怎么开口,只是一杯一杯去饮水机前往保温杯里续水,又一次一次向卫生间走去,好像其生命单单由吸收与排泄构成。女秘书唯一的工作是给董事长泡茶,且这泡茶也机械得很,因其形似木偶,端着茶杯,进去,出来,路线一致,姿态标准。开着黑色大奔的董事长有时候几天也不现身,而每次现身同样表情刻板,来去匆匆。女秘书常常一天下来,无所事事,找本通俗小说打发打发也好啊。表面上双方波澜不惊,实则防意如城。其中的来龙去脉,秦丝毫没向我提起,全凭我自我体察。至于体察到的是复杂是惊险并不要紧,我给自己的工作定义既本能又单纯——我是冲着秦而来,人家对你如此信任,这难能可贵的情谊,怎能辜负。至于公司的前景,个人的命运,我不管,更无意卷入任何他人纷争。
很快,女秘书的敌意,我得以领教。一天我找不到裁纸刀,想着就近,便过去问女秘书一借。这是我第一次与她交道,平时迎面相逢,止于微微一笑,也许,微笑的仅仅是我自己。裁纸刀就在台面的笔筒,女秘书却一动不动,两眼往上一翻,你自己去买一把吧。短暂的尴尬之中,我抑制住大大的惊愕,悻悻地折返,朝向前台的小妹妹。不仅仅是我,公司里的每一个人,女秘书都像身怀仇恨。一个满眼仇人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天天光临;天天与仇人同处一室,是怎样稀巴烂的滋味。不得不说,那些勇敢的卧底,是伟大的,什么样的信念才能支撑一个人长久地忍耐啊。想必在她,所有都是值当的。事实上,我和她,一忙,一闲,几无交集。然而坐进办公室的第一天我就留意到她警惕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团乌云,是一团阴影,罩在她头顶。秦通常不和她招呼,不过每当有小事找她,倒也能见到她的笑意。她那迅疾收放的笑意,理性,节俭,有如经过严格驯化。她乌黑的睫毛下面,一双同样乌黑的弯弯的眼睛,卷曲的头发也乌黑光亮,略略上翘,应该说挺有女人味的,如果她不那么紧绷不那么硬邦邦的话。
而秦从不言论公司长短,就算三五好友胡吃海喝,天翻地覆,至少,我在场的时候。工作与生活,两条线,秦判若两人。公司水深火热,麻烦事接二连三,秦好似见惯不怪,下班后照样歌舞升平,开怀畅饮。而我的能力,秦像是从未怀疑过,尽管我自己都心怀忐忑。久而久之,身陷其中,受秦感染,在我,沉淀下来的倒是越来越稳定的安全感,进而,似是要随秦兄出生入死。
持续的美好还在于,我和秦,并无掺杂丝毫私人情感,我们无非是一对合作愉快的有情有义的朋友。
在公司,我称秦秦总,非上班时间,我则直呼其名,这样的转换极其自如,又像根本不存在转换一说,顺势顺境。我全心全意,沉浸在通例的又或随叫随到的打杂里,顾不得思考其中的缘由。或许打第一回,我脱口而出秦的名字,秦同样那么自然又自如地接收,没回馈我一丝一毫别扭。既然彼此毫无知觉,也就不必有所停顿。秦是上司,又不是上司,他不过是懂得公司生存法则,一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部门经理罢了。直到大龄女秘书离职,公司临时搬至东风大厦另起炉灶,秦荐我做董事长秘书,我方才深感不适。
刚至东风大厦,董事长的另一朋友黄便从河南投奔而来。很快,秦、黄、我,三个人哥们一样,欢欢乐乐,携手并进。一份看似普通的工作,因为他俩,被我干得十分起劲,似乎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雨水也是新的。
当然,亲密而有间,这基本原则,不能违背,不能僭越。秦和黄,自是有着属于男人的活色生香,他们与出门在外的众多男人没什么大不同。我们往往谈笑风生,准确地说,是他俩谈笑风生,回味着某个夜晚某个酒吧女郎,又或点到为止地聊及董事长那位想当演员想去巴黎的漂亮女友,而董事长的妻子也常出入公司,我们一律欣姐欣姐地叫着……此类事情好似与我无关,事实上也确实与我无关。每至于此,我旁人一样界线分明地坐着,恪守一副女人的躯体,无所用心地微笑着。秦黄既不是我的某某,我当心安理得才是,然而娇艳欲滴的深圳,有几人不是奔着慰藉而生,在欲望的夹缝里寻伴觅侣,已婚者或许比未婚者有过之无不及。凡此种种,于未婚的我,没什么值得庆幸,孤独是每个男人同样是每个女人的处境,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这样的词语理当躺在字典里生锈,也不应赋予它们人为的色彩,如果一个人真的心向往之,倒是可以把它们拿出来律己。可是飘零的异乡,谁又打算关起门来,过自己严于律己的生活。
即便咱们仨如同闺蜜,我的不适仍不能得到充分的缓解,我的不适来自浓眉大眼、胖得有些不成体统的董事长。起初的一个来月,董事长每每带着试探的目光蛰我一下,那审视与怀疑往往令我不知所措,做什么都像背后有一只眼睛盯着,我无法先前那样坦然,把自己当作公司的主人。我深知自己,凡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无情无义的工作,都难以胜任,可我又不明晰自己到底胜任什么。女朋友?妻子?母亲?也许,大概,可能,但我并未打算将这样的身份过早地安在自己头上,况且尚无哪个宽大的胸怀足以令我安心躺下,也没有一个现成的怀抱在等我。本质上说,除了自由,我什么都无法胜任。可自由好比空气,我感觉得到,我缺它不可,可我怎么也抓它不着。反过来,要说对董事长的抱歉,我又是没有的。一份隔阂的工作,既然没有能力予以纠正,我自然可以随时放弃。只是虑及秦,我尚存一息留恋,隐隐的抱歉。加上后来的黄,我的隐隐分明携带一份浓浓的江湖义气。如果哪一天,这一息隐隐消失了,抑或,秦哪天回他的南昌了,我也就无愧地拜拜了。
事实上,这样的自我忍耐并不太久,只不过在记忆里,好日子总是极易流逝,不那么流畅的日子硬要在记忆里打结。渐渐地,董事长的眉头有所舒展,他呆在办公室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午饭也不再神秘兮兮独自跑去二楼的酒店包房,而是操起一个盒饭,就着半瓶老干妈,三下五除二。公司的重大项目,董事长也不怎么避讳,与合作伙伴当着我的面聊,他还几次让司机载我上他家里取资料。当然,我并不因此感到额外的欣喜,我依然故我,干着自己的分内。对我而言,秘书这个职位,是权宜与将就,在更恰当的生活方式降临之前,自我开发尚需时日,我只能选择如此。而大抵说来,人都是顽固的,董事长是,我,也毫不例外。我们常常深信自己,哪怕偏执与成见。而所有的转变必得发端内在,发端自我意识,耐心才是人生的永恒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