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我的记忆中,城隍庙是离我最近的一个寺庙。偶尔半夜醒来,或者拿起书柜中久放的少年照片时,它的各种影像就会跳跃出来,闪现出五彩斑瓓、各种声光音响,让我备感温暖。记得最早的一张少年照片就是在上海城隍庙拍的,年少的我穿着白衬衫,袖口扎得紧紧的,一种少年吃了糖似的满足感,背后是一个通往楼阁的走廊,各色人等齐齐地走进走出。虽然是黑白照,但我能复原得出那彩色的像。
城隍是冥界的地方官,但却是阳界的县长,这让他的地位变得极为微妙。他似乎是听话的,又极为和善,在《西游记》中,孙行者接触最多的就是他了,到达每一个未知之地,总是会拿金㧜棒捅地几下,他便会很快,又很满足地从地底下冒出来,向孙行者报告这一带的风土人情和妖魔鬼怪。他仿佛是很负责任,因为他什么都明白清楚,又仿佛很不负责任,因为他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个地方官应有的职责和义务。但不管怎样,孙行者对他的回答基本满意,因为他其实了如指掌。
小时候苏州、无锡、江阴等地,城隍庙的热闹是远盛于今的,因为***的时候,观音、如来等都被扫荡一清了,而城隍多少带有点阴间主簿的份量,还基本保持着旧貌。再加上观音、如来等多少有一些清修的传统,门前还注重一个仪典,不像城隍庙,自古以来就是热闹闹的地方,无论是各种集场时的庙会,还是平时的小摊小贩,城隍庙总是门庭若市,在他的门前,卖麦芽糖的、卖泥人的、卖棉花糖的、甚至剃头的摊子……总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城隍庙的衰落是九十年代的事,市面上的店铺多起来以后,似乎城隍门前的那一些排场,也就可有可无了,再加上对于生死的理解,很多人看了《洛阳伽蓝记》、听了善男信女们的往生咒以后,忽然觉得以前的生死都记错了,这个事情还得归观音如来他们管,或者,也得是道教的斗姥天尊之类来管辖。至少这些神祇名份都足够的大,而且也带有一些威严,仿佛不会收贿行贿的勾当,值得人们信赖。随着信仰市场的进一步放松,这些大神也都可以如约请到家中供养,便很少有人对城隍等一类地方神保有太多的敬意了。
虽然香火不多了,但热闹劲还在,每次我到苏州去,最热闹的地方仍旧是观前街,而观前街最热闹的地方仍旧是城隍庙和玄妙观门口那一段,这时候还会有一些善男信女们在城隍庙里烧一些香火,原因很简单,因为城隍判断生死似乎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仪礼、修行,以及各种出身,等等,他似乎只注重一个行为和因果以及管辖权,这让他又恰如一种特别的公正。
年纪越长,对于贿赂的理解,似乎越发相信一些简单的道理了,这让我仍旧会亲近城隍、灶王、关公等一些简单的神祇,他们就仿佛武打片里的硬气功,虽然看上去简单不玄妙,但只注重行为和因果的记录员们,却也少了很多让人更说不清的腐败的存在。
城隍庙里的供养也很简单直接,除了城隍老爷外,就是关公、仙翁等一些民间脍炙人口的保佑神,有时候也会供养一些保护当地的英雄人物,如钱鹤洲抗倭,死后便也被城隍所记住。这些神祇都很简单,没有太多的哲理和高妙的人生理路。
正因为着这些记忆和些许对于公义的理解,春日的一个下午,我又一次拜谒了青阳城隍庙。
青阳是一座现代和古典并存的小镇,近几年也弄出了一些传统的大事件,比如悟空寺的大模样、青阳花鸟园的繁花似锦,这些吸引了青年乃至中年的大部分,而过去的老街也基本焕然一新,仅存的一些旧建筑,如葛氏宗祠等,也在有识之士的呼吁下开始动工修复,这座小镇和江阴祝塘、长泾一样,因为历史总保存着一些文脉上的信义之人,所以总还存有着一些故事、一些印痕,没有在时代的大变迁中失去。
与青阳有着深厚不解之缘的文化人:建筑师沈菁先生和文史家陶青先生,对青阳是深有独钟的,在他们的文字里,青阳的老庙、老街、老河……都带有着无限的温情与浪漫,他们也都多次提到了青阳的老城隍庙,尤其提到了在那座庙里的古银杏树,距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到青阳城隍庙的路是一条小路,春天,两边的稻田绿油油地让人闻到清草的味道,过了一片竹林,又过了一片桃林,两边的乡村人家,有人在家门口剥着豆子和晒着太阳,青阳的古代风貎保留在这些农家人的衣食住行里,在太阳底下看见了伯夷叔齐等人的模样。
与我同行的是青阳镇的外来人老陆,他的儿子在青阳街上开了一家小饭店,以卖正宗的乌米饭而闻名,每年四月初是生意最好的季节,他儿子会用正宗的南烛嫩枝叶和糯米,做出令青阳人口口相传的乌米饭。因为是外来户,经人介绍,他们知道了老城隍庙,每到清明节气,都会到城隍庙拜谒城隍,对他们来说,便是对这一座小镇的尊重。
虽然晴天,但是空气中飘着一些或有或无的新鲜植物长出的气味,里面夹杂着新树叶、青草、乡村翻开的地垄、还有一些中午时分灶台上的气味,仔细地闻,有的味道便会钻入你的鼻翼,挑拨你内在的感官世界,越离城隍庙近,那气味便越发浓重。
城隍庙里没有几个人,空空荡荡的,空间却因此开阔了许多,蓝色的天空上,有几只喜鹊和乌鸦飞来飞去,这一喜一悲的鸟儿同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仿佛在诉说着天空永恒的慈悲和告诫,仔细地看那蓝色,离地仿佛很近,再次看去,又离得很远,让你禁不住想张大了嘴,高声地叫唤起什么,但一张嘴,又不知道是想大喊天地的恩典,还是该大喊天地的寂寥。
那棵近千年的古银杏树虬枝发张,象一个千年的老人坐在太阳底下,你能看到他凌乱的头发、金黄色的阳光洒满了他的身体,他刚刚掉落了一冬的果子和叶子,现在正松驰地在太阳底下对着无尽的虚空发呆,他看到过宋朝的月光、繁忙的商流,葛氏家族的荣光、各种长衫马褂的各色人等,以及戏班的生旦净末丑,也看到过晚清的兵荒马乱、拿着大刀的****、身上发出恶臭的流民、穷凶极恶的军阀……现在,在春天太阳温煦的阳光下他迷离地睁着双眼,望着零零落落的烧香的善男信女,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话也不想说。
空空荡荡的城隍庙里,有两只喜鹊从天空中落下,在空场地里啄食着散落在地上的一些米粒,一边吸食一边发出喳喳的叫声。
看门的老头和我们坐下喝茶,聊起了今天的城隍庙,来的人几乎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了,年纪轻的来得很少,偶尔有一两个,也都是来一回少一回的样态。大庙里有一些寄生的牌位,小庙里却很难吸引善男信女这样设立牌位。这就像赶集,大家还是在图一个热闹。
在空空荡荡的城隍庙里坐了半晌,老陆和我都点了三柱香,朝着蓝色的天空和早春的银杏作了祭拜。然后在喜鹊和乌鸦的悲喜声中,离开了青阳城隍庙。
一路无言,踩在青阳小路上的足音,恍若离这片土地很近,又恍若离这片土地很远。
晚上奇异地做了个梦,梦见了一幅青阳上河图,各式的人等:满腹经纶的才子佳人、讲笑话的杂耍艺人、年轻的带着微笑的**、珠光宝气的妇女、看上去和善的商人……他们一齐在青阳城隍庙前的场地上看着戏班子唱戏,他们坐着,满天的星光,星光下舞台上锣鼓喧天,生末净旦丑一等角色齐齐上场,先是鲁智深,后来是秦琼程咬金,然后是穆桂英……
那乐声响亮,仿佛无常也在这时候躲进了云端,而城隍老爷不知怎地跑到了半空中,在半空中探下头来,看着这人间的一丛喜乐,捊着他的白头发和白眉毛。
忽然之间醒来,我仿佛是做了一个古老而新的庄周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