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他们从楼道口冒出来,一高一矮。光线太弱,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两条影子,像两团烟雾似的,模模糊糊飘进了走廊里。那时天色向晚,我陪小鸦在走廊里玩积木。这条走廊暗着,它总是暗着,即便白天也是如此。外面是城中村的黄昏,天南海北的炊烟味在晚风中升起来,与嘈杂声混在一起,从走廊两端的窗口源源不断地渗进来。这是夜晚即将来临的征兆。
这地方叫大浪,原本是龙华的一个村。后来龙华升级,成为深圳的一个新区,大浪也跟着升级为街道办事处。来深圳那天开始,我就待在这个地方,没挪动过,不是有多么喜欢这里,而是习惯了。我住的这栋公寓叫朗日居,有很好的寓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可事实上,它的前身是栋工厂宿舍,里外稍一改造,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出租公寓。可在我眼里,它就是栋出租屋,再怎么美其名曰,也遮蔽不掉根深蒂固的城中村气息,鬼知道为什么会取个如此好听的名字。
朗日居一共七层,每层布局一样:一条走廊两边,挂着二十几间房子,大部分是单间,也有些被打通了,并成简易的一房一厅,或者两房一厅。走廊由十几户人家共享,两端各有一个窗口,开得很小,紧贴着邻近房子的墙。这一带都是出租屋,也叫亲嘴楼,楼与楼之间没有多少空隙。光线从间隙中漏下来,再在窗口拐个弯,就成了两团幽光,微弱地悬着,透不过来。
走廊里的路灯早已老旧,是那种声控灯,房东一直舍不得更换,年月长了,感应开关不再灵敏,不用力跺几下脚就亮不起来。可谁会闲得没事就去跺脚呢?当然没有。所以,这条走廊就这么暗着,昼夜并无多大分别。住在这里的人,似乎也习惯了黑暗,就像些蝙蝠,能够凭着声波功能,在幽暗中准确地行动。当然,我也是只蝙蝠。小鸦跟我一样,也是蝙蝠。我们都是蝙蝠。
小鸦是我儿子,今年六岁,唯一的爱好是搭积木。三岁那年,我给他买了第一桶积木。他如获至宝,并且很快就在这方面显示出过人的天赋。每次看动画片时,见到有感兴趣的图形,他会在脑子里记下来,等动画片放完了,再凭着记忆,用积木将那些图形还原出来。这让我感到惊喜,在这个三岁的孩子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这一生已经无法实现的理想——读大学时,我学的是建筑设计,曾经想当名设计师,可事实上,毕业之后,我从未干过一件与建筑相关的工作。小鸦也许可以将我的梦想继续下去。
从那时起,我就认定,我儿子是个天才,一有时间我就陪他玩积木。这条黑暗的走廊,对我来说,是一种黑暗的视觉环境。对小鸦来说,却是由积木构成的童年。说实话,作为父亲,我感到愧疚。我应该像那样事业有成的家长一样,为小鸦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让他有个明亮的童年。但我没能做到。因我的碌碌无为,他只能在这栋叫朗日居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长,一晃就是七年。这里的生活,以及走廊里那种长久的黑暗,就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他的童年里。
作为父亲,这是一种失职。当然,如果非要为自己开脱的话,我也能找到理由——我们之所以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左蓝,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她说了算。两年以前,我们买了房子。首付交出去后,我就着手设计书房。作为一位文字工作者,在深圳十几年,我从未有过自己的书房,这是件很尴尬的事。几千册书就像城墙一样,壮观地在边边角角里码着。我怀疑小鸦爱上搭积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我了的影响。我太想要一间书房了,这是我的一个梦想,买房之后,它离我是如此之近。遗憾的是,马蓝并没有给我实现梦想的机会。交房那天,一拿到钥匙,她立即就找了家房屋中介所,把房子连同我的梦想一起租了出去。我那张设计稿刚一完成,就成了一张永远也实现不了的蓝图。
买了房子又不住,那买下来有什么意义?当时我很愤怒。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穷尽十几年的积蓄,换来的却仍然只是一纸租赁合同。我像只火药桶一样,暴躁地向左蓝提出质问。我们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但左蓝是个理智的女人。我想说的是,对婚姻来说,理智绝对是个褒义词。一个理智的女人,纵然在生活中无多少情趣,但她能让日子变得冷静。她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能力——每当我愤怒或者激动时,她总能找到有效的方法,让我迅速平静下来。她搬过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来,然后扳着手指头,跟我算了笔账。还没等她算完,我的火气就已经消了。
的确,她考虑比我周全。我们都是独生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双方父母的瞻养费,水电费,煤气,物业管理费……等等,这一张张账单,就像一堆岌岌可危的肿瘤,咄咄逼人地悬挂在我们生活中。若是再背上房贷,我们就成了两匹名副其实的骆驼,房子一旦断供,将会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我们必须把房子租出去,以房租来抵充月供。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今年三十五岁,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上班,任项目总监,年薪二十五万。在职业生涯里,这已经是我的巅峰,要想再有所发展,就得辞去工作,自己出来创业。我承认,深圳是座适合创业的城市,可我有自知之明,我压根就不是创业的那块料。我甚至连辞职的勇气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呢?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是说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我把那张设计稿找出来,揉成一团,连同我的梦想,扔进了垃圾桶里。在我看来,一个没有经济实力支撑的梦想,也就只配躺在这样的地方。可是左蓝在扔垃圾的时候,看到了这张设计图纸,又把它捡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压在一本书里,说好歹也是个作品,不应该跟垃圾混在一起,她先帮我保存着,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2.
坦白地说,住在朗日居,也并非一无是处。这条走廊始终暗着。我们就像些远古时期的动物,为了适应环境,视力不断进化。十几年下来,我已具备了在弱光中视物的能力。就比如说这两个人,一进走廊,我就看到他们了。尽管只是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但我还是看到了。他们走得很慢,就像两只蠕行的软体动物,缓缓向我移来。长的那个影子双手向前伸着,像位盲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抚拭着面前的空气。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初次进入这条走廊的人,都会变成瞎子。
“起来,有人过来了。”我俯下身,拍拍小鸦的肩膀。小鸦“嗯“了一声,没说话,仍然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积木。他是个专注的孩子,沉浸于自己的兴趣时,就很难唤醒。
我在地上跺了一脚。灯蓦然亮起,满地的灯光像雪一样,清清朗朗地铺开,走廊里顿时异常明亮。我有点不太适应,脑子里剧烈地晃了一下,眼睛出现片刻的失明,世界黑了。我闭上眼睛,眯了一会,等适应了灯光,再睁眼看时,这两个人已经到了我面前。他们应该是远道而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盖着一层疲惫,就像用工笔画出来似的,十分清晰地暴露在灯光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对父子,眉眼之间挂着相。
“你好。”我打了声招呼。
男人没回话,只微微一笑,牵着小孩的手,从那堆积木上跨了过去。路灯再次熄灭,黑暗重新填满走廊。我没有再去跺脚。在这样的环境里住着,我不太喜欢光亮。父子俩一前一后,摸黑往前走着,在一间房子前停了下来。黑暗中“啪哒”一声,细碎的火星溅开,男人把火机拧燃了,一束火苗亮起来,摇晃着,两张脸映在通红的火光里,同时也将一个门牌号码映照出来——707。就在我家隔壁,原来的租户是位民工,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我很少碰到他。他一直在修地铁,每天早出晚归。朗日居对他的意义,仅仅只是张床。大部分时间,他像条蚯蚓一样,与工友们一起,没日没夜地扎在地下,挖掘并疏通着这座城市的交通网络。每次坐地铁,我都会想起他。这两年,这座城市的地铁像蛛网一样越结越大,四号线穿越大半个深圳,从皇岗口岸通到龙华,其中就有他的功劳。这几年他修的就是四号线,可是这条线路一通车,他就搬走了。
深圳是座由流动人口构成的城市,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庞大的租赁产业,绝大多数的本地人,都靠出租屋活着。因此,朗日居永远不缺租客,尽管条件一般,却总是住满了人。那位民工留在房子里的气息还未散去,这对父子就搬过来了。男人拿出钥匙,借着火光,把门打开。他举着那束火苗,牵着儿子进了屋。门砰的一声关上,火苗一晃,不见了,两张脸紧跟着消失在门后。
3.
离朗日居不远,紧临公路,有块菜地,被两位来自湖南的菜农租了下来。他们一看就知道是对夫妻,面相上显示着共同的生活和经历。俩口子没有租房,就在菜地边搭个棚子,简单而随意地住着。在我印象中,一年四季,这对夫妻几乎没有休息过。每次经过这块菜地,我总能看到两个低头弯腰的身影,就像两株生机勃勃的植物那样,风雨无阻地扎在地里。他们秋冬两季种蔬菜,春夏两季种草莓。附近的人常来这里买菜,比市场上便宜,也要新鲜得多,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原生态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你走到地里,看准哪样蔬菜,他们就当着你的面拔出来,抖掉泥土,也不上秤,凭着多年的经验,估个合适的价,往塑料袋里一装,就是你的了。在深圳这样的城市,你只有接近这些与泥土打交道的人,才知道生活原来还可以过得如此简单。
我很喜欢这对勤劳的夫妻,喜欢他们种的蔬菜。当然,我更喜欢生长草莓的季节,每个日子都是暖暖和和的,天高云淡,没有台风和暴雨的袭扰,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酸甜味。在这样的季节里,深圳是最好的深圳,大浪也是最好的大浪。你会觉得,在紧张而枯燥的生活中,仍有一片色彩,是那么慷慨、那么大方地向你热情绽放。因此,我们都管这地方叫草莓园。
草莓园的边上,有个公交站台,一趟从大浪始发的高速大巴途经此站。每天早晨,左蓝都会在这里等车。大巴开出大浪后,直接走福龙快速路,中间不再停靠,直达福田区,下车就是左蓝上班的地方。每天早晨,我也会来这里。我坐车的地点在另一边,但我愿意兜上个半圈,先送左蓝上车,再掉头回去,坐小巴走四站路,转地铁四号线去公司上班。下班也是如此,下车后我绕半个圈,在这里接上左蓝,两人一起回家。这一早一晚的同行,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独处时间,白天都有各自的工作,回到家里之后,则有家务和孩子将我们分开。因此,我很珍惜这样的相处。婚姻中,如果你总是漠视细节,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婚姻对于生活的意义。
左蓝上班的地方在八卦岭,那是所特殊学校。在深圳,八卦岭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面积里,却有着深圳最具人气的美食街、深圳最大的印刷包装基地、深圳最大的二手图书市场,以及深圳最早的会展中心。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业和领域,就像锅大杂烩一样,融洽地煮在一起,虽带着一丝乱象,但这样的深圳,却更接近于我对一座城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