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阿妈啊,你就回来吧。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做那么辛苦的厨房工,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我担心你受不了啊。前天小舅说能在老家县城帮你找份轻松的工作,钱是少了些,但你可以经常回家看看弟妹和我,陪陪爸爸啊。”
“我还能做下去的,你想想,我们家还欠了七、八万的外债,你和弟弟妹妹们都还要读书,回去就那点工资,怎么够过日子啊?”
这是在广西一个小山村的小店里,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用店中的座机和在深圳打工的母亲通电话。在那个手机尚未普及,BB机还如日中天的九十年代,这一部座机,是全村人和远方亲人联络的主要方式。
“那你回来,让我去打工啊。我今年十六岁了,初中也快毕业了,可以替家里分担了,你就回来吧。”
“你不能辍学!你虽然成绩不好,但你的勤奋,妈是看到眼里的。就算考不上高中,那也能去读个技校、卫校吧?况且中考都还没开始,你等考完再说呀,说不定老天看你那么努力的份上,给你一个上高中的机会呢?”
“没用的,读技校、卫校浪费钱,而且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怎么读下去?前天老师也找我谈话了,说我是很勤奋,但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劝我别参加中考了!省得拉低整个班级的平均分,你就让我去打工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所以说啊,阿妈,你就回来吧,然后跟大舅说说,让我去深圳,安排进你现在这间厂打工……”
女孩子正说着,忽然听到话筒传来“啪嗒”一声。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阿妈!怎么了!说话啊,阿妈!”女孩感觉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对着话筒大喊。但无论她怎么呼喊,电话里也没有回应,后来只传来“嘟嘟”的忙音。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焦急地守在村口的电话旁。
世界仿佛陷入了寂静,群山无言,清风默语,刚刚抽穂的稻禾,也集体静默,一片片一畦畦的绿,把女孩子衬托得如细沙般渺小,茫然无助的双眼失神地看着远方,恨不得自己能插上翅膀,飞上青天,飞到母亲的身边。
过了两个小时后,女孩子仿佛过了两个世纪,电话终于再次响起,传来的却是大舅的声音:“大丫吗?你爸在不在?我找他有急事,你快去把你爸找来,让他回拨这个电话。”
“大舅,我爸去地里干活了,我马上去叫他回来。”
大丫放好电话后,就立即走出小店,急急忙忙沿着田垄往家里的地跑去。
虽然大舅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与自己的母亲有关。
急冲冲走了一会,大丫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只好停下来歇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家,那是一栋新建好的三层水泥楼,靠山面田,贴了淡黄色瓷砖的阳台,刷得粉白的外墙,染成深绿的窗台,掩映在青翠的树木和竹子之间,与周边低矮破旧的泥砖房相比,显得那么的瞩目。她想,如果不是三年前,原本的旧房子终于经受不住岁月的侵蚀,带着遗憾的咯吱声慢慢倒下后,家里也不会下定决心建这栋新房吧,因为家里的钱都交超生罚款了,根本就没有积蓄,但房子突然倒了,只好向亲戚朋友东拼西借,才终于有了这栋新房子的诞生。进新房的那天,父母和弟弟妹妹们开心快乐的面孔,在亲戚朋友面前散发着自豪的光彩,让她终生难忘。但快乐后的忧愁,却充斥着新房入伙后的每一个日子。无论是因为建房欠下的借款,还是她和弟弟妹妹们的学费,都让父母感到积重如山,举步维艰,母亲还因此得了一场重病,是大舅和小舅出钱送到南宁的大医院救治才得以好转,这让家里的债务更重了。
终于在一个晚上,父母再次因没钱而焦虑得发生口角后,母亲决定去深圳,投奔在观澜做厂长的大舅,以四十多岁的高龄成为一位打工者。而腿脚有些不便的父亲,则继续留在家中做农活以及照看儿女们。
这三年来,母亲每月都准时把钱寄回来,每次寄了钱,都会打电话到村口的杂货店,与家里人拉拉家常,说说深圳的情况,电话里的妈妈永远是那么快乐,让大家不用担心她。而她却担心家中的一切,担心爸爸的身体,担心姐弟们的成长和学习,甚至担心田地里的收成。大丫心中,觉得母亲是最关心自己的,特别是自己的学习,她曾多次对大丫说:“大丫啊,你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做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以后就不会像我那么辛苦了。” “大丫你快中考了吧,你一定要好好考,如果这次考好了,妈妈就带你到深圳玩,带你去吃麦当劳,带你去公园玩,带你去看深圳最美的风景。”可惜,天道酬勤这个词,终究没办法在大丫的学习上体现。无数次悬梁刺股,无数次挑灯夜读,大丫的学习成绩却没有多少的提高。最终,老师们也不得不放弃了大丫,让她与另外几个成绩差的同学放弃中考。
大丫在田间的泥路上一边奔跑,一边回想起这一件件往事。她心里想:自己不参加中考,妈妈虽然可能会觉得失望,但有我去深圳陪她,她会很开心的吧。大舅忽然有急事找阿爸,会不会是妈妈生病或者受伤了呢?这样我去深圳的话,就可以好好照顾她,陪她说话逗她开心了。
父亲把电话回拨到大舅留的号码时,大丫听到父亲说:“阿弟啊,久等了啊,有什么急事吗?”后面就只看到父亲在聆听,表情复杂,或“嗯嗯”几声,或点点头。当大丫有点慌张焦虑地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却见父亲的眼眶慢慢变红,眼泪随即默默滑落。这么多年来,无论受了多少苦,遇到多少困难,都默默忍受的父亲,第一次流泪。大丫的心越发慌了,眼中的泪水也不知不觉流下来。
终于等到父亲放下话筒,大丫立即问:“阿爸,发生什么事了?阿妈到底怎样了?”
父亲却像失去了魂魄一般,没有动作或回答,还是把手按在话筒上,保持着刚挂电话时的样子。
大丫害怕了,再次问:“阿爸,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许久,父亲似乎才回过神来,难过地说:“大丫啊,你阿妈,走了。”
“走了?她走去哪了?”大丫追问。
“今天她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就,就过世了。”父亲边流泪边说。
霎时间,大丫感到双眼发黑,天晕地转,眼里的泪水如喷泉,迸发而出。
后面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大丫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人在机械地行动着,而灵魂则在一边旁观。
直到亲眼看到母亲的骨灰被父亲从深圳抱回来,在家人的哭声和做法道士的吟唱中,被埋到土里,白色的挂纸在新立的坟头上随风呜咽,大丫的感觉才慢慢复苏,意识到母亲真的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二
“我不喜欢深圳,或者说,我讨厌她。”大丫对着灵台上的母亲诉说了心里话。遗相里的母亲眉头深锁,双颊深陷,忧郁的双眼默默地注视着大丫。
“那个地方,虽然你曾经把她说得那么繁华,那么美好,但我不信!因为她害你丢了性命!你以前一定是骗我们的,你进的一定是吸血工厂,遇到的一定是黑心老板,所以才会……阿妈,我要去深圳,我一定要弄清楚你的死因,找到那家黑工厂的罪行。”
大丫坐在开往深圳龙华的车上,看着车窗外快速地往后退的村庄、树林,思绪万千。
前几天晚上,父亲和大丫谈话:“大丫啊,你阿妈的百日已过了,她因为是在工作时间发生意外,被认定为工伤,我们得到了十一万的工伤保险赔偿金,工厂的工人又捐了款,家里的欠债还清了,你二妹和大弟、二弟每年还可以领取一笔抚养费,能一直领到十六岁呢,他们的生活和学费也不再是问题了。你要不要再去复读?现在家里有钱供你读书了。”
“我不想花妈妈用命换来的钱,我想去深圳打工,就进妈妈以前打工的那间工厂。”
“嗯,那也好,你大舅在那里做厂长,有他关照,我也比较放心。”
当大丫背着行李走到村口,回头看到父亲和弟弟妹妹们在远远挥手时,她不由想起几年前,大家送别母亲时的情景,也是这样遥遥相送,这样的依依不舍,但现在外出的换成是自己了。
“快到站了!快到站了!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注意别遗忘了!”司机的叫喊打断了大丫的回忆,大丫朝窗外一望,一栋对她而言非常庞大又崭新的建筑物出现在她眼前,建筑物上挂着“龙华汽车站”几个大字。
她心中既恍惚又激动,终于抵达妈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了,离真相也越来越近了吧。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车来人往的马路,让大丫有些目不暇接。她想当初母亲刚来到这里,也是这样四处张望,也是被眼前的繁华景象震住了吧,她在想什么呢?心中又是什么感觉呢?是在陌生的地方,看着人来人往感到迷茫呢?还是因为想念家中的亲人而越发坚强呢?
汽车停靠好后,大丫拿好行李随着乘客刚走下车,就有几个人手拿着“观澜”、“石岩”、“布吉”等字样的牌子围过来,大声叫喊:“观澜、观澜,两块、两块。” “是去石岩吗?跟我来”。大丫拿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打算挪到路边的小店打电话时,却听到了一个中年男子叫喊:“大丫、大丫我在这边。”
大丫一看,原来大舅已经过来了,便答:“大舅,我刚下车,正准备过去那边的小店打电话给你呢。”
“哈哈,猜到你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站,所以叫司机开厂车过来接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多重啊,来来来,这些我来拿,把东西放到车上,直接去我家,你舅妈已经做好饭菜等你了。”大丫本想自己拿,大舅已经边说边把东西拿到手中,然后带大丫走到厂车旁边,把东西放进车里。
车开出车站不久,就进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前面的公交车、大货车走走停停,不时扬起满天尘土。厂车司机费了很大劲才超越了它们。大舅指着窗外对大丫说,到清湖了,过了清湖就是观澜啦。大丫精神一震说:“是不是可以下车了?”可是看看窗外,一片荒凉,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荒草地和杂乱的建筑工地。大舅说:“还没呢,这里才是竹村,过了竹村还要经过福民才到我家。
车子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开,道路两旁的树林、荒地、建筑工地像倒退的电影镜头,被抛在车后。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大舅家了。大丫在电话里听母亲说过大舅家,在观澜最好最大的一个住宅小区里,小区里有花园、篮球场、小游乐场等。“我一来到深圳,就住在观澜最漂亮的花园洋房呢,很多香港、日本老板都住里面。”母亲在电话里有点自豪地告诉大丫。
当他们把东西搬到大舅家门前,摁响门铃后,就听到“来啦,来啦”的清脆女声。门开了,一个漂亮端庄的中年女子迎面而出。“大丫过来啦,欢迎、欢迎啊!快进来吧!”
“舅妈好!”大丫小声的叫了声。大丫觉得三十多岁的舅妈永远是那么年轻,样子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来岁。
“好、好,把东西放好,就洗手吃饭吧。吃完就去洗个澡,然后休息。坐了十几个小时车,肯定挺累了。”舅妈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