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内容简介:在湖南老家,吴妈自从老伴被摩托撞倒身亡后主动当上了治安员。来到深圳福田,继续当交通管理义工。报刊亭售卖员、快递员和其他普通人的平凡举动和奇思妙想,潜移默化地使她走出了在内地养成的思维定式;深圳的大爱和生活的诗意,终于使她“飞翔”起来。
整个城市,公交大巴车站都一样了,都是钢结构,都呈深蓝色,都有稍稍倾斜的雨棚。除了公交标示牌,车站还有三维地图,有个小红人,镶嵌在“你所在的位置”。广告牌定时更换,英俊或漂亮的代言人让乘客眼睛一亮。公益广告也是有的,“来了就是深圳人”,曾一度醒目于所有公交站。城市中,再有相貌统一的设施,那就是报刊亭了,也是钢结构。邮政绿,卷帘门,无窗。天刚亮,卷帘门哗啦推上,露出逼仄空间;天色很晚了,卷帘门才哗啦拉下,将文化锁进黑夜。
福田景秀中学的西北角,就有这样一间报刊亭。亭里的女人,叫“猫姐”。何谓“猫姐”,有个传说。那一年,一辆吊车停稳,吊臂顶端拉扯着四根钢索,将报刊亭脱离平板车,缓缓升高,缓缓平移,缓缓降下,矩形钢屋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微微旋转,终于轰然落地,恰好落到了用白漆标示的四方区域中。哨声一响,有工人将卷帘门朝上呼啦扯开,里面就有位女人捋捋头发,款款走出,而她身旁有一只黑猫极快地窜出,无影无踪。
走出来的女人,就叫“猫姐”。买报刊的顾客无论年纪大小,都这样称呼她,似乎不这样称呼,想买的报纸就会卖完,想买的杂志就会断档。猫姐的眉目,和那口江浙普通话,无可争辩地说明她来自江南。凡事认真的吴妈,从邻居那里得到了证实,她确实来自浙江。但为何来自浙江?没人告诉她。吴妈就想:这就奇怪了,猫姐更应该就近在“长三角”谋生,可她偏偏到了“珠三角”。这是需要弄清楚的。
报刊亭旁,有一个修鞋摊。摊位依偎在报刊亭旁,很不搭配。修鞋摊位要整洁,难度很大,这可以理解;但是,工具、材料,和待修的物件过于凌乱,那就说不过去了。还有,大遮阳伞的位置也不固定。阳伞以修鞋人的脑壳为轴心,会卫星般旋转一圈;即便伞座固定了,伞顶也会向日葵一样悄悄改变位置——凡是物件,都应有固定的位置。如此,对那位修鞋人,吴妈就看不顺眼了。他有些年纪了,老不抬头,只能看到他头发稀落的头顶,两手穿针引线,忙个不停。有一天,吴妈看见他正在鼓捣高跟鞋,要将脱离的鞋跟粘到鞋底。吴妈就想:那胶水除非能粘生铁粘不锈钢粘花岗岩,否则,姑娘崴了脚,弄不好,会逼鞋匠吞一大罐辣椒酱的。吴妈首先站在顾客的立场,想可能发生的事故,还想到了城管。
因为工作的缘故,吴妈能近距离看到猫姐和鞋匠。
吴妈锁了湖南老屋来深圳帮衬女儿,由于保姆善良、伶俐、能干,对家政基本插不上手,没过几天,闲得无聊,便到康欣社区工作站应聘义工。年纪不是很有优势,她朝负责招聘的小伙子打开了手机图库,不停滑屏,让他看好多“心明眼亮,一方平安”的获奖照片,效果不错,终于得到一个写有“综治员”的红色袖标、一面小旗,和一副有反光效果的黄马甲。吴妈询问了“综治员”的出处,小伙子告诉她是“城市综合治理监督员”的简称,具体任务,就是管理“猫姐”报刊亭旁边的斑马线。小伙子还说明,社区会组织一次免费体检,会不定期发些电影票。吴妈还想问问有没有奖状。再一想,算了,深圳嘛,一线城市,做派肯定和湖南的六线城市不同。
吴妈得知猫姐的传说,是在饭桌旁。侧边的外孙女一边吃饭,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卸下报刊亭的一幕,重点不是猫姐,而是那只黑猫。报刊亭落地,卷帘门刚刚打开,它就从报刊亭里飞出,以平板拖车为跳板(她扭着身子从身后用筷子划出一道弧线,筷子落在饭桌中央的梅菜扣肉上),飞跃马路,钻进了树林(筷子最后落到吴妈捧在手上的饭碗里,戳了一个颇大的窟窿)。吴妈惊诧:是真的?俏俏说肯定是真的,同学们不但都知道这件事,而且那只黑猫经常来学校。俏俏母亲立即纠正:“不但而且”用得不对!这段时间,语文老师布置了太多的用“不但而且”造句。吴妈把碗里的菜窟窿用筷子撸平,沉思片刻,说:“明天,我去问问猫姐,那传说是不是真的?”
“别别别,妈!”俏俏妈妈急急阻止,“深圳不像内地,不作兴打听人家的隐私。”
“哪有这么多的隐私。”吴妈瞥一眼女儿,闷头扒饭。
吴妈的工作重点,是对付那些窜来窜去的快递员——他们视黄马甲和小红旗为马路上临时摆设的“雪糕筒”,一加速,电动车就能轻易绕过去,让她十分气恼,但也没有办法。举旗吹哨,吹哨举旗,上班高峰终于过去,吴妈有了空闲,便来到几步之遥的报刊亭。倒是猫姐先打招呼:“大姐,想要点什么?”一声“大姐”,让吴妈一怔——很久很久了,没人这样称呼她,尤其对方才三十出头。还有,吴妈正寻思称呼她是“妹子”还是“猫姐”,对方又夸赞了一句:“大姐,现在像你这么认真工作的人,真是不多了。”
这话蛮暖人心的,吴妈本来只想搭讪说说话,一高兴,便说,“给我来份报纸吧!”
“什么报?”对方灿然一笑。
每座城市都有最实用的报纸,吴妈想。“给我一份广播电视报。”
对方笑答:“大姐,没有广播电视报哩,要不,《南方都市报》,很多人买的。”
老厚一沓,吴妈看一眼,摇摇头。对方又开口:“大姐,我看你忙了一早上了,要不,坐坐?”猫姐从旁边举出一张塑料凳,递过柜台,让吴妈接下。这反而让吴妈不好意思了,怕影响生意,她将凳子挪到最边边,和猫姐攀谈起来。
吴妈就有这个本事,不经意间,就能从猫姐嘴里套出个七七八八:她和老公分手了,(很可能一气之下)从浙江来到了深圳,顺手盘下个报刊亭,也不是每天都做生意,往往选周一休息一天,到处逛逛。
吴妈想,深圳,怎么这么多离婚的;还有,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人家看报纸,那是每天都要看的,你去休息了,人家怎么买报纸?
“喝口水吧?”猫姐递来一支矿泉水。
“不不,”吴妈指着自己腰间示意,挎肩背带,吊着个装有温吞枸杞水的塑料瓶。一时冷场,吴妈就想问那只黑猫,却又想起女儿的叮嘱。正犹疑,听见背后“喵喵”几声叫唤,一回头,就有一只黑猫盯住吴妈看。
这黑猫,和过去看过的不一样:全身乌黑,柿饼平脸,眼珠子一只翡翠绿、一只琥珀黄,身后竖起的尾巴有刷墙漆的滚筒那般粗,在身后左右抖动。它看了看吴妈,觉得面善,决定向陌生人走去,嗅了嗅吴妈的凉鞋。吴妈正巧这天没穿袜子,吓一跳,收回脚。黑猫也往后一缩,撂下粗尾。猫姐便对猫说,黑虎别怕,阿姨是好人!黑虎好像听懂了,瞥一眼吴妈,还是有点警惕,拉开距离来到柜台边的隔板前,对猫姐喵喵叫唤。
“这猫是你从浙江带来的吧?”吴妈问。
“怎么可能?”猫姐笑笑,端来猫食盆放置隔板下,立身指了指街面说,去年吧,黑虎从对面突然窜过来,躺在地上,对着我翻肚皮,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猫姐朝左、朝右扭动上身),再用两只前爪交替踩地(猫姐的双手就在书摊上学样),我突然觉得,它可能是只流浪猫,想让我收留它。
吴妈感觉那猫牙口不错,吃起猫粮来嘎嘣嘎嘣,像当年自己年轻时咬黄豆。“这猫,是公是母?”
“和我一样哩。嘻嘻。”
“会不会生出许多颜色不一样的猫仔来?”
“所以,我就给它结扎了。”
“你能给它结扎?”
“哪里呀,要去宠物店的。”
“这猫,好像蛮名贵的?”
“是啊,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有人告诉我,叫‘英短’,是蛮名贵的。
“英短?”
“英国短毛猫。”
“嗯,好人有好报。”
“什么?”猫姐没听懂。
吴妈的意思,名贵猫,价格不低,猫姐赚了。当然,这话不好明说。倒是猫姐告诉吴妈,“有人想买黑虎哩。”
吴妈想问“多大的价钱”,想想这话又涉及到“隐私”,脱口而出的是:“你不肯卖吧?”
“怎么可能卖,”猫姐摞了摞书刊,“领进门,就是自己的孩子了。”
居然把小猫抬举到亲生儿女的高度,吴妈吃了一惊。
在饭桌旁,又谈起了猫姐。对面是女儿,不好说离婚;旁边是外孙女,本想郑重澄清一个事实——那黑猫,并没有从报刊亭飞出来,但想想,对儿童来说,有些事情有点神秘感比较好,所以,只告诉俏俏:“我弄清楚了那只黑猫的名字。”
“叫‘黑虎’,”俏俏不以为然,扒饭、搛菜,“学校里,每个小朋友都知道。”
“黑虎常到学校去?”
“嗯。它男朋友就在我们景秀小学。”
“俏俏”,吴妈趁着女儿去厨房,压低了声线问外孙女:“你妈妈,有没有男朋友?”
俏俏学样压低了声线,“不但有一个,而且有好几个。”
吴妈努力使表情不起波澜,“你看见的,都来过家里?”
“没有,”俏俏竖中指抵住嘴唇,看一眼厨房转回脸,“妈妈要是跟你说晚上加班,就是去会男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我肯定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告诉外婆。”
“妈妈叫我不要告诉外婆?”
“告诉外婆,外婆给你买最好的冰激凌。”
“妈妈问过我,”俏俏迟疑了一下,“问我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吴妈情不自禁,当着外孙女的面,用掌心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前额。
老伴直到临终前都没有看过女婿。吴妈也没看过。女儿只是突然打来电话,说要结婚了,又突然打来电话,说离婚了。这期间,吴妈曾和老伴商量,买火车票突然杀到深圳探个究竟,可没过几天,老伴就被摩托撞了,没过几天就走了,临终前断言:女儿结婚,是个噱头——她只是借公鸡下蛋。同样的疑虑,吴妈也曾憋在心里,只是这话从生死跨界的男人口中说出,显得铁板钉钉,铿锵有力。
这枚蛋,便是俏俏。
俏俏是枚有机蛋,没有任何单亲家庭子女这种那种缺陷。她身体好,心理健康,只是从语文成绩看,稍缺灵气。但吴妈颇为满足,据说,太有灵气的女艺术家稍有不慎就跨界成了疯婆子,反倒是俏俏这类相貌好看、脑壳一般的女人,将来多半衣食无忧。况且,俏俏妈妈在深圳一家有名的金融咨询公司当总管,给了女儿充裕的后勤保证,只要她愿意,上舞蹈课,学架子鼓,除了三番五次拒绝她养狗养猫的要求。关于宠物,母女妥协的结果是,俏俏得到一对烟灰色、绿豆眼的小仓鼠。
上班高峰期一过,吴妈又卷了小红旗,又想到报刊亭旁坐坐,只见蜂拥过来一帮制服男,围住了修鞋摊。城管!吴妈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多好的街景,花圃、绿树,报刊亭后面的景秀中学里,有一个高耸的钟楼。吴妈拍过几次工作场景的图片,用微信传给那帮当年国营酒厂的老同事,只可惜鞋摊太杂乱,自己又不懂修图。到底是深圳,城管蛮有素质的,为首的,谦卑地蹲下,和鞋匠耐心说话。鞋匠抬起头,吴妈看清了那一脸的褶皱。鞋匠打开个满是锈斑的饼干盒,翻出张纸条,按纸条上的号码打电话,打了几次,未接通,只好不情愿地收捡鞋摊。猫姐见状,来不及翻起柜台的隔板,直接从隔板下滋溜钻出,拨开了那帮城管,扯着那位头儿的胳膊来到柜台前,先给了瓶水,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