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住在梅林山下。周末或节假日,只要没有俗务缠身,我都会到山上去走一走,看一看。有时数百步辄返,有时十几公里方回。走在山中,像走在另一个家里,目之所及,都是亲人;和这些亲人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愉快。也许,只有改写一句海子的诗,才能准确地表达出我这种心情:“今天的太阳,今天的马,今天的梅林山 / 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
行走的过程,也是欣赏、观察、思考的过程。我用手机拍照,也用手机记录,像一个被好奇心驱使的孩子,生怕错过了任何一朵花、一只蝴蝶、一声鸟鸣。回到家里,草草吃过饭,我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利用白天收集到的材料,凝神书写,打磨成或长或短的文章。在这些文章里,我执着于探求一山之丰盛、一水之灵动、一叶之柔软、一虫之微小,以及蕴藏于其间的愉悦与启示。我的终极野心是构建属于自己的山林美学。
在山中行走时,也是寻找、发现、甚至改变自己的的一种尝试。在某些特别的时刻,心灵与万事万物发生了奇妙的感应,像水中混入了盐、咖啡中加入了糖、阳光中掺入了月光,双方彼此碰撞、渗透、融合,直到彼中有我,我中有彼,我已非我,彼已非彼。这种变动是如此的细微、缓慢,肉眼难以分辨,我只能通过叙述,说给你听。
—— 题记
一、山有色:黑白与金黄
绿
遥望梅林山,漫山遍野全是绿色,新鲜,干净,混沌,还有点疯狂。
有树的地方就有绿色,而梅林山上到处是树。梅林山是树的王国、故乡兼小区。先有山,后有树。山让树有了依托,树让山有了颜色——也有了生命。
树下有藤蔓,有灌木,有各种野草,也都是绿色的。
于是,梅林山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从边缘到中心、从昨天到今天,都是绿色的。明天也是。
植物之外,有些昆虫和鸟类身上也带着绿色。
比如蚂蚱。
在草地上走,抬脚落脚间,会惊起一群群的昆虫,大小各异,奇形怪状。其中就有蚂蚱,小小的,短短的,头很尖,触角很细,会蹦,会飞。平时,它们伏在草丛里,安安静静,像是草的一部分,在受到惊吓时,就会慌不迭地飞走。也飞不多远。只要人不来打扰它,每一棵草都是它的家,每一片叶子都是它的菜。
又如暗绿绣眼鸟。
这可能是所有绣眼鸟里最漂亮的一种了。它的上体是草绿或暗黄绿色,有点像初春的柳芽,脸颊黄绿色,眼周有一道醒目的白眼圈,下体白色,颏、喉和尾下覆羽淡黄色。比较起来,绿色的面积最大,分量也最重——甚至决定了它的命名。暗绿绣眼鸟性情活泼,爱叫,爱在枝叶间穿飞跳跃,爱出现在离人比较近的地方。在梅林山上散步,经常有暗绿绣眼鸟一路相伴,在头顶上的树枝间“滑-儿,滑-儿”地叫着,似乎要与人分享什么秘密或快乐。它的叫声也是绿的。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蓝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选择晴天上山。天晴,心亦晴。
晴天大致可分两种。
一种是万里无云,略无瑕疵。中学时候写作文,碰到这样的天空,经常会用到这样一个比喻:“抬头一望,整个天空就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现在呢,想再进一步,好像也不容易。天空像蓝墨水?像私家车的车牌?像欧美佳人的眼睛?都像,都不像。蓝天就是蓝天。天的蓝就是天的蓝,蓝得深远,辽阔,盛大,蓝得无边,无底,无理由。蓝得姓李。所有的比喻和描述,都只能挂一漏万,得其一而遗其余。
一种是云白天青,互相映衬。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种天空,即使被嘲以“强欲滓秽太清”也在所不惜。因为,我一向认为万物应该彼此扶持,合作愉快。叶衬花,水映山,云点缀天空,皆在此例。云愈白,天愈蓝。云白到像雪,天蓝到成青,那种视觉的刺激与心灵的抚慰,真是胜却人间无数。有诗为证:“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
梅林山原本已经很高了,抬头望,更有高阁在上头。登上海拔362米的梅语阁,看山,看云,看深深浅浅的蓝色弥漫整个天空,此时心中若有烦闷,便是唐突神灵,其罪过远超“滓秽太清”。
看着看着,或有一只蓝色的蝴蝶飞起,飞过花丛,飞过树梢,向天空融化而去。
天空更蓝了。
白
梅林山从来不缺白色。
柠檬桉的树皮是白色的:光滑,圆润,耀眼。梅林山是柠檬桉的天下。在山中,触目皆是柠檬桉那光洁细长的身姿,像是许多穿泳装的林志玲。它们微微摇晃着,伸长了腰身,俯瞰四邻。它们仿佛以自己的白为荣,要把它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云看,给天看,给日月星辰看。
有几株山茶也开白花,和鬼针草的花同色:山茶在上,鬼针草在下,山茶是人们栽种的,鬼针草是野生的,山茶的花大而少,鬼针草的花小而多……除了开白花,它们好像没有任何一点是相同的,山茶是白给别人看,鬼针草是白给自己看。
有山便有云。
山无尽,云无穷。其形状也,如丝,如絮,如马,如狗,如屋舍,如雪山,如城郭,如沙漠,如一切不可名状之物;其颜色也,或白,或黑,或灰,或赤,或黄,或橙,或紫,或褐,但总以白色居多;其变化也,倏然而起,倏然而灭,倏然而多,倏然而少,倏然而晴,倏然而雨,这一秒跟上一秒不同,下一秒跟这一秒也不同——任何一朵云都不会只停留在一种状态。它们绝不留恋过去,无论过去多美,多强大,多精彩。它们永远相信下一个自己才是最好的。
云再狠狠心,就变成了雨。云可以飘浮在天上,雨只能落在地上。雨有肉身,就像人,有肉身就飞不起来。
有一天早上,多云,隐隐有雷声。吃过早餐,我带女儿上梅林山散步。才走了几百米,雨就落了下来。由小到大,密密斜斜,织成一张雨的网。白色的网。
刚跑回家,雨已止,云已散,天已晴。我写了一首五律,配了几张雨景图,发在朋友圈。有人留言道:“第二句就惊艳到我了——这几年来你最好的诗句。”
他指的是“白雨下青山”一句。这句诗若真有朋友说得那么好,无它,只是自然。
对镜擦干了头发,发现鬓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都怪梅林山的雨。
红
梅林山的红,是艳红的红,是萧红的红,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红。
朱槿在山脚下红。
朱槿又叫扶桑花,枝长,叶大,花肥。西晋植物学家嵇含在所著《南方草木状》中写道:“朱槿花,茎叶皆如桑,叶光而厚,树高止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条,长于花叶,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若焰生。”需要指出的是,在岭南地区,即使冬天都过去大半了,朱槿仍在开花。
朱槿代表了梅林山最鲜艳的红。
山茶在山腰上红。
山茶有红有白,让人想起古人的诗:“红红白白各自媒。”今年秋天我穿越梅林山,在下山途中邂逅了一株红山茶。它静静地立在路边,已经有两米多高了,枝叶很茂盛,却只开了一朵花,又被枝叶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角娇红。要看欣赏它全部的风姿,必须站在路边,向灌木丛探出三分之二个自己。几乎没有人这么做,它便只能寂寞地开在那里,不言亦不动。
它的红,就是萧红的红。
1942年,31岁的萧红因病客死香港。1944年,刚刚获释出狱的戴望舒,前往浅水湾探访萧红的墓地,在墓前口占短诗一首: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萧红是寂寞的,戴望舒是寂寞的,戴望舒放在萧红墓前的红山茶也是寂寞的。这些寂寞如些盛大,甚至蔓延到了整个梅林山。
红山茶代表了梅林山最寂寞的红。
落日晚霞在山顶上红。
黄昏时候去梅林山闲逛,经常会遇到落日晚霞。
有一次,和妻子沿山路往深山里走,走着走着,天突然就暗了下来,透过密林可以看到,太阳已经透支了它的威严,开始由白变红了。
我赶紧催促妻子:“快返回吧,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拍到好看的落日。时间已经不多了!”
妻子大笑。问她笑什么,她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听着怪怪的。”
我略略一品,也忍不住笑起来。
幸好赶到那里时,落日犹在山头,红得仿佛要化掉,要滴下水来。我们从由两棵树之间的空隙拍照,可以拍到干净完整的落日图,山峰是黑的,落日是红的,红与黑参差对照,相互斗争,就像小说里于连的人生。
落日熔金,金散成霞,霞艳如绮。晚霞是红色的,但并非单纯的红,而是红中有紫,红中有黄,红中有灰……一色中有千色。而且各种颜色还在不停地变化。单纯中的丰富,静定中的变动。横看侧看皆是美。
落日晚霞代表了梅林山最热烈的红。
金
山中亦有金色。
金色与黄色、橙色相近。我的习惯性认知是:把黄色加重一分,把橙色减轻一分,就变成了金色。因此,黄色与橙色,也不妨归入金色系。人生中的许多事,都是难得糊涂。
岭南天气暖,无霜叶自黄。但在梅林山,树叶变成金黄色并非全因为“老”,也可能因为嫩。曾遇到一株植物,当路生长,其梢擎起嫩叶一簇,色呈浅金,甚是可爱。而金英、蟛蜞菊、黑心金光菊、台湾相思树的花,皆为金色;尤其是台湾相思树,春天开花时,满树流金,绚烂静美——一棵树就是一家瑞士银行。
还曾于正在结果的毛稔上,看到一只宽边黄粉蝶,其翅如两片薄金,一张一合,也不知是在休憩,还是在产卵。我很想欣赏一块金子如何飞翔,但又实在不忍心打扰它。
山中大规模的金色,还是太阳制造的。
日落时分,梅林山简直变成了一座金山。站在高处望去,山脊上涌动着一层层的金色,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座山头到另一座山头。
树林中更是黄金遍地。山路上、树干上、树根旁、灌木丛里,目之所及,都有金光在闪耀。连偶尔飞过的鸟身上也驮满了金子。面对如斯转瞬即逝的美景,人往往会脑子短路——要是抓住机会,随手拣几块金子,就足以在深圳买一套房了——无论在深圳湾还是尖岗山,单价10万还是20万。
在夕阳的世界里,山川城郭,长亭短亭,花鸟虫鱼,皆成金色。金色是颜色,也是光。
黑
天一黑,万物皆黑——不管它此前是什么颜色。
夜晚的梅林山,比白天更活跃。
白天的梅林山,好像在睡觉,是躺着的,趴着的。在林下静坐,似乎能听到它们的呼吸与梦呓。
但是,一到晚上,梅林山蘧然醒来,人下班,它上班。
鲁迅先生在《社戏》中有这样的描写:“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可见,在小说男主角“迅哥儿”看来,夜晚的山也是活的,会跳跃,会奔跑。梅林山也是这样的。白天它躺着、趴着、睡着,到了晚上就站了起来:有的在走,有的在跳,有的在说话,有的在伸懒腰,有的在打呵欠,有的在照镜子——里外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