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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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二月的一天,划拉微信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一位工作上常有联系的女孩子说那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果谁给她发个红包,就可以许个愿望,并且这个愿望会成真。一个可爱的有幽默感的女孩子!我喜欢有个性有意思的人,于是非常积极的参与了她的活动,发了个6.66的红包。动动手指,分分钟完成的事情,不过也是有一点心理过程的。本来想发6毛,又觉得6毛太少至少应该6块,再一想图个顺溜那就6块6吧。又纠结了一分钟,6块6的红包是不是还是看着挺吝啬?66?算了,60块钱拿来买水果零食也要买一大包呢。彼此又无工作之外的联系,除了知道她叫索菲亚,是大顺电器的外贸业务员,其它一无所知,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
我们这些做外贸的,都有个英文名,在工作中都使用并且更愿意使用英文名。其实这本是对外的,跟老外沟通的时候,英文名他们叫起来更顺溜。至于为什么张晓红联系李小明的时候,不喊他李先生或小明,而是称他汤姆,最后彼此挂电话的时候,李小明说拜拜露西,我认为最初是觉得这样比较有趣,继而觉得比较洋气,比较有范。就像本来不喜欢咖啡味道的人,也动不动去咖啡店坐坐或是约了朋友去星巴克里喝点什么。然后汤姆喊的多了,无论是被叫做汤姆的还是开口喊汤姆的,彼此都习惯了这样的称呼。更隐形一点的原因,我们更希望真实的自我是可以脱离于工作的,工作只是生活中不得已的一部分,虽然说它其实占了超大的一部分。但是我不希望我工作中需要联系的那些天南海北的人知道我是二十六岁还是四十三岁,从小就是个都市人还是从乡旮旯里一路爬进了大城市,家住哪个小区,我们只想把薄薄的一层躯壳留在工作里,而真实的血肉和灵魂,自由地生活在别处。所以,我更喜欢告诉电话和屏幕那头的人,我是贝蒂。
索菲亚接收了红包,问我要许个什么愿望。我愣了好一会,本以为她收了钱就转身偷笑去了,这姑娘还真要为我的愿望加持!我想了一会,其实是既懒得想又懒得打字说,活动参与了不就行了么?还真得走完全部流程?好吧,我又使劲想了一会,非常卑微地打出来一个小小的愿望:我想要一只猫。索菲亚说她已为之发功,愿望定会实现。
一只猫,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七岁孩子的愿望,一个毛乎乎的半斤或八两重的愿望。而我已经三十九岁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奋斗了十八年,然而,当我可以许愿的时候,我说我想要一只猫。听起来真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天真,尤其在这样一个已经不天真,也不应该莫名其妙的年纪里。
其实这并不是个非常小的愿望,它需要的是:有条件。条件看起来是个非常概念化的词,如果有颜色的话,它应该是灰色的,中度的灰,冷冷的,很中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它看起来似乎不带任何颜色一样。奇妙的是在我们的日常口语里竟然经常使用它。我小的时候,就常听大人们聊天时不时地提到条件:“我们家条件差,跟老麻家没得比,他家条件好。”“下个面条就好了,里面还要打个鸡蛋。哪有那条件天天给你这样吃?”“这孩子可惜了,条件多好,脑瓜子灵活,又乖,要不是他妈跟人跑了,落得他没人管没人问,说不定能成才。可惜了,他家里没条件好好养。”所以,条件是个超级大的口袋,里面可以鼓鼓囊囊地塞下很多东西:钱,人,物,天赋,等等,可以包括了一切周遭和内在。无论是关乎天时地利还是人和,用条件一词足足可以替代。
我一直想养个小动物,很多年了,但是因为没条件,这愿望一直不能实现。我小时候在农场里长大,农场里按说是不缺动物的,鸡、鸭、鹅,兔子、羊,猪、牛、狗、猫,都有,不过我家只养过鸡。我跟我爸妈提过我想养只狗,或是养只猫,可是他们不同意。今天分析起来,我爸妈不养猫狗,大概是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他们不喜欢。事实上,我迄今也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喜欢的,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喜欢。他们与这世界少有交流,多数时候都默默蜷缩在大门紧闭的家中,不做任何动作,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表情也是空白的。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有年冬天里总是停电,家里到了晚上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我胆小,黑暗更容易让人恐惧。偏偏有一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妈的脸上没有任何五官,是完全空白的,现在有些服装店里是可以看到这种模特,脸上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在那个年龄的时候,从未在任何文字或图片中见到过此种形象,我为此害怕了很多天。我甚至在某天吃中饭的时候,很在意地看了一会我妈的脸,我想会不会现在坐在这吃饭的其实不是真的人类,是妖怪变得。但是一到天黑,我还是尽量地紧紧跟在她身边,或是跟在我爸身边。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个梦,只是自己不由自主地记着它,很多年后想起,只觉得梦虽然荒唐,却也都自有来由。
二、他们挺懒的,不是会料理家事的勤快人。其实在那个年代的农场里,还没有宠物的概念,家养的猫和狗,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一份子事情,猫要逮老鼠,狗要看家。它们不过是跟鸡、鸭、猪一样的存在罢了。而我们家怕麻烦,喂养、清理,都需要人去劳作,我爸妈都不愿意干,所以往往是啥也不养,只偶尔有几年养过鸡。偶尔是因为养鸡后院子里总是有很多鸡粪,他们懒得干清理的活,鸡白天都是散养在外面,随它们到处跑,于是跟别人家的动物有时又会产生摩擦,一摩擦,我爸妈又得出面跟人交涉,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比铲鸡粪还讨厌,于是第二年就不愿养了。不养的那一年里又深刻地觉得偶尔能杀只鸡吃挺不错,于是后来的某年又养了,就这样。
我们这个国营农场里大部分人住的是统一建造的排屋,一户人家住一大间加一个半间,带一个小院,院里有间单独的厨房,空间并不大。因为屋前的空地很宽敞,后来各家都把院子往前拓宽了很多,于是有了几十平的大院子。即便如此,没人去收拾它,打理它,大也是白白浪费,大的无用。萧红在《呼兰河传》里一遍遍地提到:“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我家的院子可比那荒凉多了,院子里没有花草,没有动物,没有任何有生气的东西,偶尔有些零星的野草,贴着屋外的墙缝,或是从院子某处的土地里冒出来,我觉得那点绿意也是让人欣喜的,不过它们可以长多大,取决于我爸妈到底在它们有生之年的哪天里会忽然动了心,把它们当垃圾给薅出来扔掉。今天走在城市里一些比较古旧的居民区的小路上,还是可以见到这种在墙角里或路面的石头缝里一绺一绺地长出来的绿色杂草,我觉得它们很美。这大概是出于对儿时所缺的弥补,和对旧时记忆的重温吧。
我有段时间时不时地跟我妈说“养个猫吧”,“养个狗吧”。我妈说“养那东西干嘛?糟蹋人。”其实猫比我妈还干净,还会料理自己。我家连块香皂也没有,洗头用洗衣粉,偶尔我爸去代销店里买块香皂回来,我妈就为此生气发脾气,觉得又在乱花钱。
三、猫、狗不是摆在桌子上的物品,弄来摆上就好了,要喂它们,我妈舍不得粮食。她说一条狗吃的比一个人多多了。在这点上我妈说的很对,考虑的也很对,我和我哥都在上学,家里就那么一点点收入,除了省吃俭用,没有别的可以支撑的办法。猫吃的倒是不多,但是我们经常遇到别人家的猫无意路过我家时,或是故意踩点来到我家,偷一切它可以偷到的东西吃,我爸妈对这种小毛贼简直算是痛恨了。所以,我不能养猫也不能养狗。
我家很少和农场里的其它人家来往,不像有些人经常去别人家串门子,我们家也没有亲戚在农场里。我爸原本住在离这个农场十几里地的县城里,算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据说县城南门外那一整条商业街,曾经都是他们家的店铺。我妈的老家离这农场有上百里路,她上面有五个哥哥,她是家中的老幺,也是村里的富裕人家,我姥爷干过几年保长,在这些条件的作用下,我妈从小没干过什么活,家务啦、农活啦、女红啦,都不会。初中毕业后考了农校,毕业后,因为赶上了特殊时期,所以作为一个家庭成分太差的人家的女儿,她不能被分配工作。我爸也是一样,大专毕业后就被弄到这农场里来劳动了,先是开脱粒机,后来农场里办了学校,他就进学校当了老师。我爸妈都算是当时的剩男和剩女,属于绝对的大龄青年,都是问题家庭里的人,一个迟迟娶不到,一个迟迟嫁不出去,后来经媒人介绍,他两就在一起了。我长大后,离开家在外地生活,重新回忆这许多事情,才意识到他两不仅仅只是大龄青年,还是问题青年,也让人怜,也让人气。
反正我们家在整个农场里是既无朋友也无亲戚,我爸妈农忙时连天加夜的忙,农闲时总是宅在家里,睡觉、愣神,除了必须忙活的事情,其它也没什么事做。农场里那些年计划生育实施的很好,年轻一代的夫妇,没有哪家是有两个孩子的,以至于小学校里学生异常稀少,我爸作为老师清闲的很,厚厚的试卷、作业本这些,根本不存在的,有一年班里只有四个学生,这些事情他坐在教室里都就忙活完了。他总爱坐在院子或屋子的角落里,闭着眼睛,颠着二郎腿,似睡非睡。我爸比我妈大九岁,而我妈生我那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作为那个年代里非常高龄的妈妈,据说她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懒得抱着我出门,因为觉得自己太老了。可能在我长大起来后她也鲜少跟我有互动吧,所以我甚至记不起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所以,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的爸妈都已经老了,不仅年龄大了,内心里也已对这世界疲惫了,厌倦了,却又不得不强撑起家庭,把孩子拉扯大。我总是跑出去玩,不愿呆在家里。不过我常去的几个同学家里也都没有猫狗。所以,即便农场的房前屋后,大路小路上时常看到猫狗,它们也都跟我遥远得很,我竟不记得自己很近距离地跟它们互动过,于是许多年里我对猫狗没什么关注和印象。
再后来,我去县城里上小学、中学,去外地上大学,去更远的外地工作、生活,然后再去了更加远的外地工作、生活,像个从树枝上掉下的果子,时间的流水冲到哪里就呆在哪里。许多年里,呆在一方小小的土地上,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知道自己没有根基,一阵狂风一场大雨就可以把自己吹的、冲的又需要挪窝。
这样的年头里,我很少去关注我喜欢什么,我爱什么,只是疲于应付。我想这也就是我爸妈没有任何爱好的原因吧。我妈小时候很活泼,上中学时她有个外号叫校长,因为她爱笑。我爸小的时候成天在外面跑,到各家去玩,跟一帮同龄的孩子们一起逮蛐蛐,跟着他的一个舅舅带了猎狗去追野兔。后来,家庭变故,他们都变得内向、悲观,不爱与人交往。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我每年回去家乡两三趟,攒下来的工资带回去交给我妈,我妈拿去银行里存起来,用来为我哥买房娶妻,给他安顿个家。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侄女出生后,那时网购开始变得普遍,我经常在网上买些吃的、用的寄过去,不过两三年后就买得少了。一是他们的条件都渐渐好起来,二是因为总是单向付出有些心冷。我在遥远的城市里生活,家人从来没有问过我过的怎样,大概他们总觉得我这个生活在深圳的人肯定比他们强,比他们好,所以是不需要任何关心的,也不会需要什么帮助。甚至每次网上买的东西寄到后,也从来没有人打电话来告诉我东西收到了,总得我打电话去问。因为久坐劳累,我有重度的腰肌劳损,我从未和爸妈兄长提过,怕他们担心。但某次回乡时不小心说起自己一年里有大半年腰都在痛,发现大家只是对此表示了一点吃惊,再也无人再次提起询问过。于是我从报喜不报忧怕别人难过慢慢改为了啥也不报免得自己难过。每隔十天半个月我会给爸妈打个电话,聊几句刮风下风的事情,知道彼此都还好,便都再也无更多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