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姓樟,名树。家住江西省崇仁县张坊乡河西村口,从出生到现在,初初算起来已有千年高寿。但我并不服老,或说根本就不老。你看,我伟岸的身躯,如铜浇铁铸。伸展的枝柯生机蓬勃,茁壮的根须四通八达。千百年来风鞭雨箭、霜刀雪剑,非但没能使我屈服,反倒让我更加坚强。这一切都成为一种文字,不,是一种文化,深深地刻在我的肌肤上,凝成厚厚的铠甲。历尽苍桑,我俨然像一尊门神守卫在村口,呵护着生生不息的村民。
我的面前,是一条奔腾不息西宁河流,在我的记忆中,它常常发怒,至少是六十年一次——洪水猛涨,浪峰滔天,以汹涌磅礴之势长驱直入,我和我的伙伴们携手并肩挡住席卷而来的水兽,一次次保护了这片村庄。当然,也卷走了我的一些同伴,仅1969年夏汛那次,就连根拨起了三棵。如今,我不忍心回首反顾,害怕看见身后的那些楮树、枫树、柘树、苦栗树,老的老、枯的枯、死的死,东倒西歪,弱不禁风。
近百年来我的同伴日渐减少,真有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感。我是多么地渴望,人们在村前多载一些树,让我家丁兴旺啊,然而却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肺腑之言。眼下我感到越来越孤独寂寞。仅有的几个小老弟,已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今天罗某要在这里建一栋房子,砍掉一棵;明天袁某要在这里盖一座牛棚,毁掉一棵;后天刘某又要在这里搭一片猪圈,再锯掉几棵。我也岌岌可危。最近,隔三差四有人出高价要买我。
你拿摇钻在我的胸前钻一个孔,他用电钻在我的腹背打几个洞。看看我的内腔空了没有,探探我的心脏枯了没有?天啊,虽然我腰围九米,身高数丈,也经不起如此摧残,何况每一次都是恶虎掏心,我哪能经受得了!据他们说,如果我的心没死没空,就可以用来雕塑很大很大的菩萨,因为我长得非常奇特,四根粗壮的枝杈对称伸展。所以那次从福建来的菩萨雕刻家都说:“此树奇材极赋灵性,既可雕四大天王,亦能塑八仙飘海,而且浑然天成,真是不可多得的世间精品……”
人啊人!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们放着活神不敬,却要去祭死神;生着的活树不爱,而偏偏去拜断了的呆木头。真要是像弘一大师李叔同那样,一心向佛,潜心修行,我倒也只好舍生求义。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听到他们在我身边窃窃私语:这棵樟树这么大,起码值得十几万块钱,谁如果做得了主,就给谁几千块钱好处费。值得庆幸的是,从过去的房长、族长,到如今的队长、村长,没有哪一个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置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危不顾。
记得六十多年前,有一次,狂风大作、卷地而起,附近几个村子都被吹倒了许多民房,掀掉无数屋顶,而这个村子由于我们的忠于职守,使村民们安然无恙,人们交口称赞我:“风口浪尖显神威”。此后,村民对我们尤其是对我就更是敬若神灵。因此,十多年以后,县城土匪头子廖万生奉命率领朱欢文等带了几个荷枪实弹的伪兵,进村后找到房族长袁杏祥、刘万和,说要砍我这棵树运到县里做城楼的顶梁柱,并答应给他们三十块大洋。袁、刘两位房族长说:“不行,除非你们把这个村子袁、刘两姓杀光,否则,只要有一个村民在,你们就休想动这棵树的一枝一叶!”
数百村民闻讯赶来,群情激愤!廖万生一看势头,还算识时务,懂得宁犯天条,不触众怒。树没砍成,粘了一身唾沫走了,我当时吓得魂不附体……
斗转星移,我已是千年高寿,九一年初春,接连三天大雪,持续四天奇寒,我几乎气绝身亡,可是我却又旺盛地活过来了。按理说,死而复生,应该倍受敬重,但却常被噩梦惊醒!
半年前又有一个福建莆田人找到我们的第十一任村长,要买我这棵樟树,村长感到很奇怪,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村有这么大的樟树?”莆田人说::“我走遍你们抚州的村村寨寨,只发现两棵这么大且树形奇特的樟树,(据说还有一棵在乐安县牛田镇),如果你们肯卖这棵樟树,我愿出高价钱。”村长说:“即便你出的价钱与这樟树一般高,我们也不会卖,你走吧。”那人悻悻地走了。我又胆颤心惊了好一阵子。
常言说得好:“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害人”,多少人打我的主意,均徒呼奈何也?这一次看来,我恐怕在劫难逃。就在前几天,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我的周围足足转了有二十圈,横量竖比(就像当年盗墓贼想盗挖慈禧的墓葬那么大的决心)。据说此人很有来头,计划也挺周密。理由是这个村欠安峰电站一万多块钱电费,一时还不清,便串通电站去起诉,限令在短期内一次还清,可此村的集体积累囊空如洗,所有的公共设施(仓库、牛栏、灰厂、厕所等)在前几年就变卖光了,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卖了。所以,只要交不上电费,就可以把这个村的村长拘留起来,逼着他们村子去拿钱来赎人,拿不出钱,只有把我这棵樟树卖了。
按理说,卖了我,可救人牢狱之灾,也算是舍己救人了。但是,这个村的电官司,不是一年二年能打得清的,几百亩稻田从早稻育秧到二晚进仓,全靠用电抽水灌溉,一年要用好几万度电,若是按正常价格不优惠,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可是这个村子如果不种水稻,就没有饭吃,没有钱用,种了水稻又欠下一屁股电费债。卖了我可解一时之忧,但是今后再欠债又卖谁呢!?
对他们,我只有同情,没有内疚,因为我非但没有无功受禄,甚至“有功受辱”。俗话说:“人上一百,行行色色”,芸芸众生里有仁者、利者,仁者爱山,爱山者自然爱树;利者贪钱,贪钱者见利忘义。所以熬樟油的人来,他就想出卖我的根;打家俱的人来,又想出卖我的枝柯;雕菩萨的人来,还要出卖我的身躯。若不是绝大多数一代代的仁者执意不肯出卖,或许我早已尸首分离。我纵然一身是宝,却不能“自保”。我常想,为什么那些乡下人有树不爱树,而城里人没树制假树。
生老病死,乃生物界的普通规律,我当然也不可能万寿无疆,只期望有子孙延续我的生命。我也曾生儿育女,无奈一个个刚出襁袍,就被一些无知的顽童拦腰杀戮,好不容易有一两个快长大成材,又活活地被日复一日的牛绳勒死,牛尿呛死。还有的人愚昧到了极点,说什么“栽树莫栽樟,栽樟(恩)泽别方”。持这种见识者,只能说明他们孤陋寡闻、愚昧无知,邻县乐安千古一村——刘坑、牛田有一片数百上千年的樟树林,林荫深处明清年间先后出过33名进士。
今天,你们的贫穷绝不是因为我,何况你们也曾经富有过。但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我都生生死死地爱着这片大地,守住这个村庄。从远处望着这个村口,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我;村民远走他乡,当人家问你是哪里人?你说:我是河西村人。到过此地的人便不假思索地说,啊!是不是村口有一棵很大很大樟树的那个河西村?你说,就是,就是。骄傲和自豪溢于言表。
河西村啊河西村,我是你们胸前的勋章、身边的盾牌、文明的标志、兴旺的象征。千百年来,我这是第一次开口发言,应了那句俗话:“逼急了,哑巴也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