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清明寄思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年的清明,没有丝丝断肠雨,只有日头俯身轻吻袖外的胳臂。海风吹来缓缓叹息,拂过垂柳,拂过木棉,拂过大叶榕,拂过游人心。高踞绿丘看白鹭回旋,看行人如织,看海波不兴,前尘影事在脑中雾气般氤氲。
奶奶在我小学四年级溘然长逝。她老人家常年卧病在床,夜夜咳嗽,凄切骇人。一天黄昏,爷爷、爸爸、妈妈农忙迟不归,落照红橙般挂在竹林间,倦鸟木麻黄树上叫“咕咕”。我在大堂的长条凳上发呆,望着空落落的庭院出神。不意奶奶也从侧屋摸下床来,伛偻着背,扶着门沿,蹒跚跨过门槛,咳嗽着挪到我身边,“你爷爷他们快回来了吧。”像是对我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她贴着我坐下,仍是咳嗽,我们不多聊,心有灵犀都往院门瞩目。飒飒苦楝树叶满庭喧响,暖暖夕阳披在我们身上,此时无声胜有声。能忆起奶奶的场景日稀,我再不能和她一同守望家人归来。操办法事那天,大伯执哭丧棒,绕着她的棺木呜咽缓行,族内众人披麻恸哭。我把头深埋进冥色,我觉到凉风飕飕。我知道她就躺在这里,我知道她已孤独远走。
爷爷在我大学三年级驾鹤仙去。奶奶卧床时,爷爷汤药服侍;奶奶撒手后,只有烟酒和爷爷温存。“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藤缠树》柔美的盟誓,爷爷也许没跟奶奶提过;涸辙之鱼,相濡以沫,应也足够了。奶奶身故后,爷爷是冷寂的。矮板凳上他叼着烟斗,常常坐成一尊沉思的石雕。少时的我,已能隐约读出他的忧愁。他的忧愁如白烟缭绕,如白酒灌肚喊着“咕嘟咕嘟(孤独孤独)”。我希望爷爷跟从前一样,月夜溪里放竹篓子捉虾蟹,白日庭中削竹片编竹篮。我喜欢学他走路把两只膝盖撞得咚咚响,到菜地里拔完青葱拔韭菜。我仰望他满是茧子的脚板踏遍荆棘刺丛,如履平地。我希望爷爷翻过凉夜的思念,投入暖昼的生活。所幸爸妈对爷爷很好,爷爷也戒了烟,弱了酒,淡了忧愁。
忧愁固是淡了,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大半生没打过针用过药的他,病来如山倒,遇了中风,每况愈下。风曳残烛,终于油尽灯枯。爷爷的坟山和奶奶的宝地紧挨,他们生时同寝、死后同穴,也算是令人歆羡的藤缠树了。
二、想起我的母亲
看着“经济饭店”的厨娘,不禁想起我的母亲来。
厨娘年二十七八,肌肤白嫩,体态玲珑,云髻高高盘起,丝滑的衣服上绽开淡蓝的花朵,透露着少女情怀。喜欢她恬淡的微笑,不带一丝妩媚,不带一丝轻佻,宛如邻家女孩,仿佛湖中睡莲。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相片,一袭垂肩短发,一身学生样的白衬衫,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我常常歉疚,母亲烂漫的少女时代,正是由于我的出生终结。我希望母亲和父亲永远谈着恋爱,我希望母亲永远做着女孩,我希望母亲永远在外婆的怀抱。
朋友说,真想不明白,厨娘“细白的手臂,怎么能日日夜夜承担起铁锅的重量”。确实,她柔若无骨的手臂,谁都会我见犹怜。本不该是颠锅抡铲的手臂,才子佳人的小说里,它会受到最妥善的呵护。母亲的手臂没有这般娇嫩,她的少女时代早已过去。十几年前,她经营起一爿小食堂,起早贪黑,赚来的钱都贴补了我们三兄妹住校的生活费。我不愿她劳累,劝她放弃食堂。她笑笑说,不开食堂你们伙食费去哪里攒?靠你爸那点工资可以吗?可是她腿脚不灵便,我还是很担心。家人开始都以为是风湿,让她喝了很多药酒,总是不管用。她每晚每晚疼得睡不着,凌晨四点就要扛起一袋大米,到食堂煲粥煮饭,给学生们准备早餐。我想帮她,她不愿意,让我赶紧睡觉天亮上学。隔着一亩水田的屋后,猪农正在捅猪,凄厉的嗷嗷叫搅乱了我的浅眠。
那时我上六年级,看到语文书上介绍柽柳,如获至宝,暗想以后要帮她找到一棵,能治风湿。后来到县城拍X光,才发现这么多年的判断完全错了。是股关节突出。供血不顺,才会锥心刺骨地疼。痛没有缓解,活还是要做。全家人帮忙搬柴,刷锅,洗菜,带着恨不能相替的愧疚,依然是杯水车薪。酷夏里,蒸笼的食堂把她汗湿,揩了揩干汗珠,她继续挥起铁铲,翻炒铁锅中的肉菜。饭菜都做好了,她才能搬出矮凳,到屋外的紫荆树下乘凉。我早早就放学回家帮厨,也跟她坐下。她微笑说,你打篮球腿脚有力,我挥铁铲手臂壮实。别说老妈欺负儿子,你两只手都扳不过我一只手臂。我给她按摩双腿,笑称自己开发了新手法,错过会太可惜。
她难得一刻的轻松,夜里八点多才能忙完回家,十点就要准时睡觉。全家还在看电视,她从我们眼前晃过,绕回漆黑的小屋。我遗憾她不能跟我们多待一会儿,我知道她必也是这么遗憾着的。过度的劳累损耗了她太多精神,别人还在做梦她已摸黑下床,别人已在休息她还在扫地洗盆。开工时,头顶银闪闪的缺月;收工时,头顶黄橙橙的灯泡。
看着“经济饭店”的厨娘,不禁想起我的母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