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醒了,天还是深灰暗哑的。乔辉使劲翻了个身,瞥了一眼落地窗帘的缝隙。滑溜溜的被子被他这么一扯,旁边露出光滑的半个身子,一个女人四仰八叉睡得正香,头发蓬松地盖着半张脸,在昏黑的空气中看得不真切,松垮垮的肚腩和滚圆的大腿倒白得刺眼,让房间瞬间亮得悚然。
刚入秋的清晨有点寒凉,像逍遥了半年的舞会终于曲终人散,一切狂躁都被吸纳,凝固在不动声色的静谧中。透过浴室窗格微弱的光,可以看见窗户下滞留了半池浑水的浴缸,凌乱的泡沫凝成古怪的灰色印记,停在泛黄的浴台和四壁上。几只拖鞋甩在一旁,前后左右颜色都不搭。一块半圆形豹纹地毯的边角已经脱了线,蹭在开裂的红木地板上,半长着口。顺着地毯向上看,一个圆形玻璃茶几却好好端端地立着,上面放着两个高脚杯,一个空着,另一个剩了些暗红的酒渣。酒瓶倒在地上,看似已经光了,地上并没有酒渍。紧靠茶几是一个斗方梳妆台,欧式的米白雕花磕掉了漆,露出暗红的塑料质地。上面堆着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台面一团狼藉,口红、眉笔、睫毛膏、修眉钳和化妆棉四散着,像刚刚结束的手术台。
掠过这些影像,便是房间最醒目的大床了,贝壳状的靠背大概是皮革做的,裂了两道长口子,缝合的线也蹦开了,像被金刚狼的爪子划过一般。暗黄色的海绵从缝隙中挤了出来,细碎的孔里藏着黑灰。床上放着一个厚床垫,松软的枕头和被子胡乱地贴着身形,人像是陷进去似的,舒服得像条蠕虫。
离床一步之遥就是落地窗帘,其实压根可以不做成落地的样式,因为它的背后只是一扇窄小的长条铁窗,外面还象征性地焊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可是,女人为证明自己的领地,总喜欢用蕾丝做武器,严严实实地构建一个希腊爱琴海的虚拟景象。仿佛只要把窗帘拉上,外面就是湛蓝的大海和白色沙滩。
乔辉昏沉的意识里,知道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浑身更加软瘫起来。他使劲窝了窝身子,眼睛闭得更紧了。尽管他的腰好似断在这松软的床垫里,而且,嘴巴里酸酸臭臭的,粘液一样的东西哽在喉头,他也不想从慵懒和烦腻中清醒过来。即便空气中弥漫着洗手间里的恶臭,身边女人的劣质香水让他犯恶心。
百无聊赖的堕落感包围着他,让他浑身无力,更何况昨晚他把精血都给了身边这个恶毒的女人,更有散了架的感觉。但,他是付了钱的,这样以来,就不能白便宜了这个夜晚!想到这里,他翻过身,迷迷糊糊地捏了捏女人肥软的身子。女人娇嗔地冲他发出了几声哼哼,却把后背和白屁股冲向了他。男人哪受得了这样的撩拨,一股热浪随即涌向胯下,血也涌上了脖颈。可还没等他酝酿好,那感觉很快又莫名奇妙地消失了。他忽然感到沮丧,还有点懊恼。索性翻过身,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仰头面向天花板,躺成一个舒服的大字。这样无奈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己毕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
天花板的水晶灯缺了好几个坠子,空在那里像掉了牙,咧嘴苦笑着。大概是水渍蔓延,屋顶表面斑驳出古怪泛黄的图案,墙皮也毫无章法地脱落,鼓起来的薄片摇摇欲坠。乔辉盯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天顶画,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的无能寻着借口,无须多久,就忘记了不快。这时,他已经完全睁开眼睛了,彻底的清醒让他意识到自己是无事可做的。
忽然,一阵冷风从窗缝挤进来,登时让他激灵起来。他蹭着床单,将身子挪移到床头,伸手摸索出半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口腔里的粘液忽然被火辣辣的烟熏退了似的,退到喉头以下,苦涩的味道此时倒显得香醇起来。
每当这时,他就会怀念起自己当年朴素的棉被褥,还有那张实木大床,躺在上面腰腿虽然硌得慌,但睡上一夜从来不酸不累,像极了自己当年硬朗的五官。那时,灿烂的阳光总是没完没了,他还有年轻漂亮的妻子,进门总有一双摆得整齐的木屐拖鞋。一天三顿都有温软的饭菜,可爱的女儿总喜欢骑在他高高的肩膀上。
一想起孩子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他就禁不住哆嗦起来。为摆脱这忽然冒出来的烦恼,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热辣辣的火迅速涌遍胸口。他想起了那个该死的夜!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但凡自己脑子里有点空闲,那个夜晚的种种就会挤进来和自己清算,没完没了。尽管他早就承认自己那个干瘪无用的大脑是被钱烧的!
那时候,房子、车子、妻子和孩子他都有。以他的智商,拥有这些,已经走了狗屎运。可是,急剧膨胀的他,根本不满足现状。花式百变的娱乐厌倦后,麻将桌上的小打小闹也失去了快感。春风得意的他,动了去澳门赌场试试运气的念头。说来也是,哪个赌徒不爱葡京那个让人疯狂的天堂呢?立足这座城已经五、六年了,那金灿灿的赌城和他,就隔着一个深圳湾,灯火通明地烧着他,烧得他百爪挠心。
终于,他寻了个夜,悄无声息一个人去了,他要豪赌一把,认真享受一下赢的感觉,输也行。只要不是半死不活地玩一把就可以。人,有时候就是贱,生活的富足和安逸会使一个人的灵魂瘫痪,寻求刺激成了体验存在感的方式。岂不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他被男尊女卑的习气供养着,也骄纵惯了,从未捧起妻子粗糙的手和疲惫的脸罢了。
不管怎么说,他去了,带着一万块的赌本急急奔赴他灵魂的朝圣地。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赢回五万!这是顶顶不合常规的!都说在葡京大赌场,个个都血本无归。
于是,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第二次没输没赢,玩得极不痛快!明明赢了又输了回去,浑身上下空落落的。但是,他出手阔绰,很快升级为钻石会员,也算没白去。第三次,他拿上了自己所有家当,偷偷戴上赌界最忌讳的貔貅,穿上顶顶正红的裤衩,一身笔挺、豪情满志地去了。他已经算是熟客,阔绰的人总是会被人记住。在VIP房里,陪坐的女郎胸器逼人,修长的指甲和睫毛都带着电。现在回忆起来,这都是陷阱。要不然,他不会迷迷糊糊,在女人怂恿的目光下,刷爆了信用卡不说,房产也抵押了,银行代理彬彬有理地对他陈述抵押条款时,他感觉自己就是英国金融街的大佬,倍受尊重和敬仰。在衣着华贵的人群中,被人小心翼翼捧着,有顶顶的高级感。女人眼含钦佩的神情,对自己全然折服的姿态,让他忘记自己仅仅是个拿死工资的公务员。他飘飘然认为:在那样的场合下,自己必须扮演一个富豪总裁,拥有上亿身价,至少也是个富二代,身后有金山银山,或者矿。他被纸醉金迷的空气托举着,他不容许任何人破坏当时雍容华贵的气氛。凭借一股傲气,他龙飞凤舞地签了字,并潇洒地甩给服务员一笔不小的小费。要知道,那捧着纸笔的姑娘身形卑微、神情低贱,让他不得不这么做。何况一桌子人都谈笑风生,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不就是五百万吗!
可那是五百万啊!当他走出镀金大门,踱着步子拐个弯后,整个身子陡然蜷缩成一团,七月的夏夜出奇地让他发抖。
他努力想摆脱那晚的种种,可怎能躲得掉呢?白纸黑字就是画了押,只能忍气吞声。在澳门,赌博是合法的,有法就得执法。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就着冷风,他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卷像被红光吃掉半截一般,猛地缩进去一大截。
妻子哭红的眼和一纸离婚协议将他抛到了街头。是的,自己就是从那一刻被命运抛弃了。他确信是那个恶毒的女人造成了这一切,他怀疑她递给他的饮料里放了***,怀疑整个包房里的人为他设了圈套,怀疑那支签字笔墨水里也掺杂了令他犯浑的化学液体……可是,他没任何证据,一切已成定局,他输掉了一切,只剩套在脖子上的怪兽和那条破洞的红裤衩。
不过,人总是不会被彻底打倒的。他还有公职,还有月薪可拿。他紧紧裤袋,每月老老实实支付那高昂的欠款和利息,还是活了下来。唯有住的地方最难办,买房是不可能的,租房又太贵,朋友此时也作鸟兽散,唯恐避之不及。为增加收入,他主动要求值夜班。毕竟纸包不住火,单位多少知道一点他的事情,同情心总会占上风,加上领导正愁没人当这苦差,也就顺手做了这人情。
吃的,可以混单位的食堂,睡的,就用单位的值班室……人活着的基本需求满足了。日子,也就这么扛下来了。
只是他眼看着消瘦下来,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像个竹竿一样挺着。躺在松软的床垫上,还没旁边女人陷得深。这也是没有办法,父母在农村老家,根本帮不上忙。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放狠话给他,就此断绝父子关系。姐姐更是遗传了父亲的冷漠,一听说他落难,连微信都拉黑了。打小他们就断定他是个混世魔王,看他把自家猫吊上屋顶这事就能推算出来。更不要说,高中时,他背着母亲当了家里祖传的玉镯子。他就是个败家子,早晚会把自己输掉。这是大家老早就预言好的。
哼!都是没良心的人!乔辉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他那一家人,母亲嘴上说着心疼他,让她把私房钱拿出来,跟要她的老命一样!男人一想起母亲总是颤抖的手就烦,烟快抽完了,味道也淡了……他也不管落在被子和床单上的烟灰,任它四散飞落。带着火星的烟屑在劣质的丝绸上烧一个黑点,他也懒得拍打。身边的女人依旧呼呼睡着,对浑浊的空气极为满意的样子。
莎莎是他偶然结识的女人。人,总有寂寞的时候。尤其到了周末,整座大楼都空了,他的心也没着没落的。单身的日子虽然紧巴,可坚持一段时间后,活下来的时日里又少不了追求欢悦的贪念。就像濒临溺亡的人抬头吸入空气一样,活着,以及继续活下去,不过出于生存本能。他毕竟是富裕过的人,对酒色还有眷恋,挤出小钱来消遣也情有可原。这座城,富人多,穷人也不少。莎莎算一个,听她自己说,她是个正派的人,只是不能生育丢了前夫。换了很多工作都不合适,现在,在一家理发店里做洗头妹,一把年纪了,还和年轻的姑娘们抢主顾,生活很不容易。
夜晚的潮州粥铺是个兼容并包的好去处。一到周末就张开它充满鱼虾、牛羊和杂碎的怀抱,温暖着企业高管、熬夜加班族、单身汉、醉鬼和孤独的老女人们……乔辉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莎莎,她叼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慢条斯理地盯着他桌前一罐热腾腾的虾蟹粥,盯了一会儿,又冲他莞尔一笑。这一笑立刻给他足够的信心,把身边的空椅子搬到她视线里,示意她过来一起吃。女人也不推辞,很快凑了过来。那晚,他破例点了一份烤生蚝、一碟花生米和五瓶啤酒,没想到,莎莎比他还能喝,三支下肚,口齿依然清晰。
这一晚,他在莎莎这张大床上重温了女人的气息和激情。第二天早上,莎莎按照市场价,向他要了五百块。震惊之余,他倒觉得这女人不赖,床上的功夫不错,说话做事也爽快。不像自己的前妻,每次他要求见女儿,总是找些理由推脱。总要绕一大圈,才会谈到钱。总是这要命的钱,让他矮半截,让他百口莫辩。可他肩上扛着五百万的债务啊!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大半辈子才能堵得上。别说抚养费,就是请女儿吃顿麦当劳,他也要精打细算。眼瞅着半年了,才勉强见了一面。不就是钱吗!这让人丢了尊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