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彼河:渠首河
这是与故乡睽违十多年后的返乡。出县城,通往乡间的公路早就改道,拓宽,铺了柏油,一路上原来有些矜持的山冈因为挡道而被砍劈削切,裸露出醒目的红壤。公路两旁摇曳多姿的枫杨不见了,但还不及植下新的行道树。到了原来乡政府所在地——担山,终于望见熟悉的渠首河。秋风吹拂,我的眼帘蒙眬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一路上湿润了好几次。越阡度陌,蓦然有感于袁枚“老经旧地都嫌小,昼忆儿时似觉长。”尤其是眼前的渠首河,已不复曩昔模样,它业已萎缩,进入逆生长状态,小到几乎不能再称之为“河”了。似乎要全盘否定我那旧版的乡村词典,让我既怅惘又恇惶。岁月骎骎,已经变成一种具象,我身后是遍地驳杂的辙迹与蹄印。
渠首河宛如我的黄河、我的长江。我一直无缘得见我们的母亲河——黄河,而长江,直到我十五岁时才第一次见到,那是老师推荐我去武汉参加作文竞赛,车过长江大桥,望着窗外浩浩荡荡与天相接的江水,万千思绪向我涌来,将我攫住。而在此前,渠首河就是我山居之境的大江大河的化身。
我的故乡——荆楚之南湖泊星罗棋布,野塘溪流比比皆是,每到雨季,雨水便将“水”的主题恣意发挥,但往往发挥过了头,就变成洪水泛滥,连小路上也一时行潦川流。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沈从文先生下放到杨堡参加劳动,也就是距我家不远的地方,他在“窄而霉斋”给家人写信,在信中感叹:这儿雨水真多!夏天雨水淅沥,男人就坐在堂屋里喝茶,悠然地吸烟。沈老的所见固然是美好的图景,但到了旷日持久的旱季,看似沛然的水就跟人们捉起迷藏,甘霖不见了,地表水屡告枯竭,男人的闲情逸致一扫而空,免不了要望着渴得冒烟的庄稼急得直跳脚。庄户人家靠天吃饭,即便是所谓鱼米之乡,水注定是命脉。因此,凿渠引水便成了穰穰满家的前提和保障。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既苦且乐的年代,一个兴修水利的年代,一个让我们的血脉与农业相连的时代,一个生气蓬勃的年代,一个众说纷纭的年代。我这样说,决无陶醉意味,即使陶醉有些许理由——在纵横交错的阡陌上,小腿沾满泥巴的乡亲也许不经意的就能邂逅沈从文、冯雪峰、臧克家、萧乾、郭三毛、楼适夷、严文井、李季、韦君宜……一条璀璨的文化星河近在咫尺,多年过去,还足以让我们当地人引以为荣,有人将故址指给别人看,瞧,那间破旧的老屋曾经住着天降下凡的文曲星。但毕竟是一份苦涩的幸福啊!彼时随着“上山下乡”的滚滚热浪,一拨又一拨文化人挥别京城,投向他们全然陌生的遐州僻壤,从此与他们熟悉的术业脱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他们屡屡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方式打通思想的任督二脉,以期变成又红又专的人。但委实说,我们那儿的天地并不广阔,连绵起伏的群山固然充盈着大自然勃勃生机和野性之美,但关山迢递只会让令羁旅的人惆怅满怀,溽热和潮湿只会令初来乍到的游子颇感不适。总之,我不能以为故乡有一段月章星句就沾沾自喜。土地倒是一向具有一种美德,只要付出辛劳和汗水,“仓廪实”就有可能变为现实。所以,安泰俄斯只要双脚着地就重获满满的元气。
而今,让我萦怀的是人们在那个年代挥洒汗水乃至献出生命开凿的一条人工河:渠首河。虽然名为渠首,其实它并不是阳武干渠起点,而是它流经吾乡的一个节点。阳武干渠起自阳新,流经大治、咸宁、江夏,最后投入梁子湖怀抱。干渠行经之处,大动脉分出许多小动脉和毛细血管。到我们地界,可以视作众多分渠的总渠,因而称为“渠首”也并不为过。炎炎夏日,渠水给骄阳下喘息的土地输血,承蒙水的恩泽,我们的田野生机盎然。迨及七八月,从村前一直铺到山脚的水稻开始抽穗、灌浆,那当儿庄稼人最怕缺水。好在渠水总是来得很及时,一路上九拐十八弯,翻山越岭,穿过小平原,终于奔向我们的田野,它急人所急,总能跟庄稼打成一片。
兴修水利是浩大的工程,动辄投入成百上千的劳动力。那时候是集体劳动,为了赶任务,未及鸡啼,生产队长喊出工的声音就在巷子里响起。人们赋予了渠首河新生,待它千呼万唤始出来,自有一些骄矜之处,确保渠道畅通并非一本万利,除了干渠,通往沿途各个村庄的支渠都有赖附近村民不时疏浚。任务按段分到各家各户,分到我家的一段不足二十米。那年我十三四岁。集体出工的日子,我便挑起箢篼,拎起锄头,找到自家负责的渠段。渠底长满了茅草、小蒿草、猪殃殃等各种杂草。一年当中,支渠只有一两个月能够迎接远道而来的水,其他日子杂草就趁虚而入,有时我会沿着枯渠打猪草。我跳进干枯渠底,不管三七二十一,弯下腰,先薅去参差不齐的杂草,再挖开淤土装进箢篼挑走。天已转凉,暑热的余威犹在,我抬起头,抹去脸上汗水。不远处,三毛也在埋头苦干,他手脚麻利,不麻利不行,他自幼失怙失恃,得靠双手刨地养活自己。
三毛是我的总角之交。幼年的混沌编织成茧,将他囚在里面。记忆犹如沙之书,当他还来不及牢牢地记住双亲模样,他们就俶尔远逝。这一生他只能在梦里一次次地重建他们的形象,他急不可耐地扑进他们温暖的怀抱,在梦的飘忽不定中寻觅温情的目光,那世间最珍贵的。要是真如莎士比亚所说,我们这血肉之躯是用与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做成的,该有多好。偶尔他走进旷野仰天追问:究竟是谁在冥冥之中主宰他的命运?然而天地默然,命运比一枚羽毛更飘忽。
悲剧肇始于一个深秋的早晨,那天三毛醒来的时候,爸妈早就到生产队挣工分去了。虽说是挣工分,可是一年忙到头,累得够呛,到了年底还是极有可能要超支,“超支”是沉重得惟有等闲视之的字眼,村里不超支的人家屈指可数。三毛邋里邋遢的,鼻孔总是有两条鼻涕随着呼吸窜进窜出,好事者胡谄了一首打油诗,将他颇具特色的鼻涕比作两只不安分的麻狗。他走进黑咕隆咚的厨房,从门口往外瞅,一轮大如笸篮的红日正沿着两山夹角徐徐往上爬,慢得不容察觉,然后趁他不注意一蹿老高。火炉里没有一丝热气,上面吊着用两根毛竹做的像两根袖管的吊筒,一只铁钩挂着熏得漆黑的铁锅,另一只挂着同样黑不溜秋的烧壶。院子里长着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毛竹,整个村子只有这一片竹林。每当村里人需要,都会好声好气地跟三毛爸妈讨要。三毛渴望火炉里升起一缕炊烟,只须揭开锅盖,锅里垒满香喷喷的红薯仔。然而可恨的失望令他想哭,又不敢哭,要是他不争气地哭出声来,被两个哥哥看到,后果往往有些严重,他们肯定会声色俱厉地斥责他,搞不好“啪”地赏他一巴掌,或者将他的小屁股拧得生疼。他摇摇摆摆地走进堂屋,不争气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一只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那是他家绝无仅有的一只鸡,妈妈还指靠它下蛋换油盐针线。老母鸡见到三毛就围着他转,他免不得想撵它,心想:“真烦人,你饿?我更饿呢。”他和老母鸡已经建立了一种跨物种的亲密关系,每当他吃饭的时候,便充当起施爱的角色,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掉下几粒饭。每到那个时候,老母鸡就条件反射似地摇晃着小脑袋,两粒荧荧的目睭忽左忽右地盯着他,充满了期待。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一股强烈的念想攫住了他。他倚在石门上,巴望妈妈熟悉的身影早点进入视线,他想扑进温暖的怀抱,跟她撒娇、哭鼻子。他隐约记得,妈妈是修水渠去了。
阳武干渠迤逦而来,进入我们当地,人们盛情款留它,为它筑起坚实的水坝。还因势利导,在坝上筑起一座小型水电站,安装了三组发电机。近水楼台先得月,水电站主要向邻近的学校和村庄供电。渠水流经之地,多是两山之间狭长的平畴,它激动得一头扎进我们的土地。然而随着雨季到来,它也表现出喜怒无常的一面,似乎累积了一股不受节制的躁动,遇到阻遏就卷起湍急漩涡,用无形的利爪扯下岸边的野草和矮灌,水面浮起被溺毙的家畜尸体。在丁家村的田畈上,人们要给渠首河掘出一条河汊,形似一个胃,让它对水有好胃口,到洪水奔突的季节可以在此分流,缓解相去不远的水坝所承受的压力。毗邻山边的地方亦可辟为农田,增产增收。旭日冉冉升起,工地上,土岗被削去一边,原来的旱地也被掘开。社员们奋勇争先,谁也不想被人看扁。农村和农业,几千年来踩着蹒跚小步,谁都能够一言蔽之指出它的重要性,然而它大抵是一个屡屡被先进技术遗忘的领域。开掘河汊的劳动现场看不见现代化机械,全靠人们肩挑手扛。
渠首河正是枯水季节,河床舀着清澈见底的浅水,涓涓细流与卵石相遇时拨拉出透明的褶皱。平时冷冷清清的田畈此时人声鼎沸。三毛妈妈置身其间,面前横亘着一堵四五米高的陡坡,剖面如巨斧劈过一般,不时有黄土滑落下来。施工现场虽然紧张,但人们在忙碌之余还是一片语笑喧阗。麻痹大意攫住人们的警觉性,没有人意识到危险正在悄然逼近。三毛妈妈拿着锄头专注地取土装箢篼。她扬起锄头,脑际陡然闪过一念,年幼的小儿早上不知道有没有哭。疏松的黄土还在不住地往下掉。她弯腰装土,一担箢篼眼看就要装满,说时迟那时快,狰狞的黄土劈头盖脸地扑下来,将她埋得严严实实。有人大声惊叫,塌方了!塌方了!大家马上着手救援,有人用最快的速度挖开塌方,只是最快,能有多快?当人们将三毛妈妈从土里刨出来,她的生命却还是凝固了,时间已经粗暴地中断了与她的合作。
三毛妈妈被人用门板抬回家。这个整天忙里忙外的肤色黝黑的女人,此时躺在门板上,脸色煞白,丝毫不为周遭充塞的悲恸所触动。三毛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奇怪!父亲痛不欲生,哥哥们呼天抢地,可妈妈怎能睡得如此安详?他尚不知死为何物,但他着实被吓坏了,反倒表现得异常麻木。
物是人非的变故突如其来,他尚需时日慢慢消解。有天早晨,他从不可名状的噩梦中醒来,喊着“我要妈妈”,他对妈妈的思念不可遏止,小手伸进梦里想把妈妈拽出来,可妈妈只待在属于自己的维度里,像平面里的自行其是的影像,而且神情是那么飘忽。他的悲伤泛滥成灾:妈妈走了。妈妈的死跟渠首河有撇不清的干系。然则死者长已矣,汩汩流淌的渠首河不过是长歌当哭罢了。
爸爸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垮,他难以想象丧失妻子,往后日子何以为继,因为一直以来妻子都是家庭的主心骨。虽然他是大丈夫,其实他更像她背后的小男人。他不能分担她罹难时的苦痛,羞愧、痛心、轸念、绝望,形成一种高压态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万念俱灰。懦弱的男人坠入伤悼的深渊,再也爬不上来。没有人留意到三毛爸爸的异样。谁也不曾料想,在夜黑风高的蛊惑下,他会拎着一根麻绳,走到山边一棵油桐树下。以前,他在树下系牛,而今这儿距妻子终极归宿近在咫尺。只要能跟妻子在一起……他执拗地想,抬头将麻绳向油桐树上一根粗壮的虬枝抛去,抛了好几回都穿不过去。费了好大的劲,麻绳才不再违背他的意愿,他毫不犹豫地将打结的麻绳套在脖子上,这是他在人世间所作的最后一个果断又怯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