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爸爸,爸爸,不要,不要离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一支带血之箭从老单家的宅子里射出,穿过黑夜,划破仓穹,凄厉地游曳。初冬的凌晨三点,老单家除了哭喊声,还是哭喊声。
我紧紧地抱住父亲,一边哭一边喊。二哥狠命地把我推开,说了声“不行了”跌跪在父亲床前的我,死死抓住父亲的被角撕扯,哥哥姐姐们忙碌着。恐惧,像野兽一样张牙舞爪地向我袭来。我跪到姐姐面前,抱住姐姐的大腿求救“姐姐,姐姐,爸爸他,爸爸他……”姐姐蹲下来抱住我,终于忍禁不住“老六,不要哭,爸爸走了,他不要我们了”姊妹俩像卷抱在一起的两只刺猬。大嫂端来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柏香水。二姐从喉咙里喷出沙哑的吼声“不要哭,让爸爸安静地走路”父亲,开启了他的下一站旅程。书上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了跳动,第二次是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第三次是人们遗忘了这个人。我的父亲,心脏停止了跳动。
父亲像一座强大的山峰在我眼前永无止境地坍塌,沦陷,瞬息被卷走,我却无力抓住一粒瓦砾,或者一颗尘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世。
二哥推开我,因为地方上有传说,老人死了,不能掉眼泪在老人身上,活着的人会掉魂的。
大哥一只手托住父亲的下巴,另一只手蒙住父亲的眼睛,母亲将一块铜钱含在父亲口中,地方人称“含口钱”大哥用胸口紧紧地抵住父亲的头,父亲的身体还有温度,在大哥的帮助下,父亲妥妥地闭合了眼和口。二哥,两位嫂嫂,姐姐,二姐忙着帮父亲擦洗身子换寿衣,唯独把我隔离在父亲的身体之外,任凭我在地上洒泼。
父亲像天,塌了。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肉身和灵魂仿佛一起被隔在世界之外,像柏香水的清香,漂渺,无依无靠。
村间邻舍的人们,一个两个地捏着手电筒赶来,大家七脚八手地把父亲挪到堂屋中间停放好。父亲戴着黑绸寿帽,身穿长衫子蓝绸寿衣,黑绸剪子口纳底布鞋。双手被一根麻线笼在身体的两侧,脚两侧分別用一支筷子支撑着,以立正的姿势笔直地躺在冰冷的棺材盖上,头前脚后都点亮了一盏香油灯。父亲的肉身清瘦修长,面慈目秀,像极了私塾里的老先生。先生的模样是书上描写的。
尽管我曾与父亲演绎过千百次挥手,离别到来,还是猝不及防。
近段时间,父亲的身体总是行走在悬崖峭壁上,虽然我们紧紧地攥住父亲的双手,却无力拽住父亲坠崖的身躯。91岁的父亲,如一盏燃油老灯,强撑着微弱的灯光,每天都在告别。
天已大亮,院子里的灯还亮着,光与光的浑浊交触,摸不着棱角,无边无际。大嫂找来白孝衣和麻线,要我换下这一身被滚得又皱又脏的裙子,为父亲披麻戴孝。这一天,是2021年11月30日清晨。这一夜,一瞬间,夜暮洒下一张无形的网,网住我,带走了我的父亲。我换下那套站在深圳市森蓝时尚空间领奖台上穿的裙装,穿上白色孝衣,腰上系一根麻线,跪伏在父亲的灵柩前。
“遇事冷静点,皇帝都有百日之灾”父亲的叮嘱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每一次。
父亲的叮咛像凿子,像剪刀,疯狂挥舞着,疼。嗓子哭哑了,灵魂像断线的风筝四处游荡。
人世间没有如果,假如有如果,那一定是砒霜,不会是蜜糖。假如我不去深圳,可以多陪父亲三天,父亲不用强提一口气煎熬地等我和大哥的到来。因父亲离开深圳,又因深圳离开父亲,父亲和深圳,恰似长在身体上的砝码。
参加深圳睦邻文学奖征文,于我而言,是重生,是救赎,决定着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我要活着。
父亲是支持我去深圳的。决定去深圳领奖的时候,父亲已经很虚弱了,我一边给父亲喂退烧药,一边在父亲的耳边询求父亲同意:爸爸,你发烧了,吃下退烧药就好了,我去深圳领奖,两三天就回来,你耐着点。父亲的眼神肯定,喜悦和赞赏,轻微地发出一声,好。吃下退烧药的父亲沉沉睡着了,体温也开始正常,打起了均匀的呼噜声。二哥露出掉了门牙的笑容:没事了。我离开父亲床前,和我的黑马冲进黑洞洞的夜,返城的丛林山道上,除了兽,我和黑马就是王。
翻箱倒柜地搜出两套好几年没穿的衣服,抱着衣服冲进何小妹家服装店。何小妹曾是我的同事,我们处得很要好。她在西宁路上开服装店二十多年了,她家的服装都是大牌货,价格可不菲哦。我抱着的衣服全是她家买的,年代久了,衣服上的皱褶和我脸上的皱纹一样多。跟小妹简单交流一下,小妹会意地认真熨烫,修补。羊皮衣上的破蕾丝该剪的剪,该上油的上油,裤子熨烫得笔直,整套衣服挂在衣架上,她却左摇头,右叹息。顺手抓了一套裙子,让我去试衣间试一下。迟迟不前的我早已暴露出窘迫与贪婪。小妹把我和裙子一起塞进试衣间,“进去穿给我看看嘛,又不要钱。”待我从试衣间走出来,她早已为我的旧衣服打了包,把包挎在我手上,轻描淡写地说,这套衣服拿给你很便宜,先穿着去深圳,回来再说。至始至终,她没有说“送”也没有说“赊”无论是“送”还是“赊”她认为都是对我的重度伤害。满目月光,从头浴到脚。
再次踏上南下深圳的列车,我像久别故乡的游子,心情澎湃。我不是文化人,也不是文艺女青年,甚至是没有知识量和词汇量的女人,能站在2021年深圳市福田区睦邻文学社举办的睦邻文学奖领奖台上,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对文字的误打误撞。必然,是生活虐我千百遍,我仍报之以歌。读书,随笔填充着生活中的耐和无奈,把温润与良善缝进破洞里,我终究活成了另一个自己。
11月27号坐上开往深圳的高铁,就为了28号能站在领奖台上,为了头顶上那一束光,那毕竟是灵魂的出口,也是入口。
心系父亲的安危,身体行走在时钟的法条上。
大清早,大哥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已经昏迷了。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从华强北到森蓝不远,但距离很长。华强北到深圳北站很远,没有距离。奔赴没有距离的回家之路,这是必须的。收拾好昨天晚上才刚刚打开的行礼箱,走。电话又响了,我不敢接听,心脏里有十八只鹿在上窜下跳,打开免提键,却连“喂”都不敢说。大哥在电话那头告诉我,父亲没事。整整一个上午,除了初棉老师的联系,就再也没有家的信息。不安和恐惧翻江倒海地向我涌来,但我坚定的,镇定的告诉自己,父亲会没事的,他一定会等我,我跟他约好两三天回来,他答应我的。
颁奖,在深蓝有序推进。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两个字,盛大。见证了什么叫深度,广度和厚度。上帝关了一道门,在这里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细心的小杨总,早已为我订了回程车票。六六姐,为你订了换乘车票,以最快的速度回去看父亲,深圳到贵阳,贵阳转车到曲靖,曲靖再转车到宣威,我会提醒你换乘。告别老亨老大,编辑王威,书生李暄,还有一见面就感觉我们在田间地头认识过的小初棉,抱着奖状和礼品匆匆离台。离发车时间还剩几个小时,小杨总早已和郭总预订了晚餐,约了我的好朋友泽华,带着夫人和孩子,我们一起来到下沙疆边烧烤屋,和郭总一家相聚。回到阔别了一年多的疆边烧烤屋,郭总恨不能把店里所有的菜品都搬上餐桌。短暂的相聚,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郭总端起酒杯“六六,你脸上有自信的光。”大家都投来认同的目光和微笑。
夜暮降临,八点时分,我终于辗转回到父亲床前,一头扑在父亲的胸口上嚎啕大哭。爸爸,我回来了。无论我怎样哭,怎样喊,父亲都不会答应了,但还能用手推我一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德升三哥哭着抱住我,试图把我从父亲的胸口上扯起来。芭菌(三哥对我的昵称),不要哭了,我大爹昨天早上就不行了,谁也不敢打电话催你,大爹牵挂着你和大哥,昨晚上没有出事,就知道他会等你们赶回来。我更加伤心地抱着父亲的脖子。二姐抹着眼泪去帮我热饭热菜,大姐拉着我,老六,爸爸为了等你和你大哥,这两天受了多大的罪呀!你们回来了,爸爸高兴,不要哭。是的,不要哭,让父亲高兴。
我执意留在父亲床前,让姐姐哥哥们休息一下,凌晨两点,二哥最后一个上楼休息,我和母亲看着父亲。父亲说不出话来,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们。母亲叫我跟父亲说说,父亲听得明白的。我便和父亲讲这次去深圳的所见所闻,并且自信满满地告诉父亲,我从一个入口到另一个出口,有抗压能力,也找到了自己的平台,方向和目标,更重要的是活出了自己的价值,没有人会诋毁我了,我会有出路的。父亲嘴角微微一笑。过一会儿,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抱着父亲喊。二哥还没有躺下,听到我的喊声,急忙从楼上跑下来,探探父亲的鼻子,二哥一把将我推开“不行了。”
沐老先生为父亲看了一个出殡的日子,父亲很恋家,在家呆十天。这十天,我和父亲寸步不离,这是父女一场的最后相聚,此后经年,天各一方,相见入梦。嗓子撕裂了,讲不出话来,族间歪二哥给我找来野葛根,要我泡水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妹子,时间长得很,节哀。这十天,父亲在殡棺内,我在殡棺外,我几乎与父亲等同。
我很想写写父亲的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精神,可父亲太厚重,我根本搬不动。把父亲出殡那天的奠章呈现出来,以表对父亲的追忆和陈述。
祭父书
2021年农历10月26日凌晨2:58分,爸爸走了。
爸爸,你走了,我的世界破洞了。
一座强大的山峰在我面前永无止境地坍塌,像洪流瞬息移为平地,我却无力抓住一粒瓦砾,或者一颗尘埃。这是你呀!爸爸,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纵然我曾演绎过千百次挥手,但我还是不能够接受这剜心的别离。撕心裂肺地抱着你喊:“爸爸,爸爸,不要离开我。”漆黑的夜,淹没了空寂的哭喊声。
爸爸,你走了。你是儿女手中的伞呀!从此以后,你的儿女再也没有伞了。爸爸,当星星挂满天空的时候,你的爱在天上,在人间,在夜晚的帷幕里,在儿女滴落在枕巾上的泪光之中。我们的天,塌了。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爸爸,老屋后的柿子红了,枝叶散尽,黑色的枝杆上挂满橙色的柿子,这不是丰收,是一种精神,枯叶落败,柿子顽强地盯在树梢上绽放。这是你呀!爸爸,这是你,是奶奶。记得奶奶离开我们的时候,和你一样九十多岁,无病无痛,像灯一样耗尽毕生的精力,挥手作别西边的云彩,驾鹤西去。爸爸,你们走得那么从容和坦然。
爸爸,你走了。
你9岁的时候,爷爷病故了。大姑妈11岁,小叔叔和小孃都还很小很小。三寸金莲的奶奶搂着四个儿女坠入黑洞洞的深渊里,你们的天,黑了。不知所踪。从此,你小小年纪,走进大户人家去帮工,背柴,搂松毛,放牛,勤脚手快,从不敢懈怠。爸爸,那时候饿呀!奶奶把你们四兄妹委托给三奶奶,出门去帮工了,挑水洗衣服,换取微薄的碎银和铜钱。十冬腊月,地主家开始宰猪腌肉,奶奶便把地主家不要的腌肉水熬成盐,一点一点地凑起来带回家。你常说,馋了,只敢用手指头蘸点盐水的味道放在舌尖上舔一舔,这是三奶奶带着你们一年的味道呀!三奶奶同样是寡妇,她膝下有两个儿子,我们的大爹和二爹。两位胜似男人的女人,终身未改嫁,两个家庭拼凑起来,互相拉扯缠扶,老单家就在法着村扎了根。你多了一个妈妈,而我们多了一个奶奶。在你的口中,三奶奶是你的“下边妈妈” 而我们的奶奶,成了三奶奶孙辈们口中的“上边奶奶”奶奶们像岩头上的岩,硬核。而你,爸爸,像趴在岩石上的一朵石莲花,不管是天寒地冻,还是烈日暴雨,顽强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