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早上的石岩湖格外静谧，站在湖边，单看风景是分不清深圳的季节的，这座城市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深圳的初夏有时不是初夏，而是盛夏，有时又确确实实是初夏，早上尤为明显。一场雨，丝丝的凉意让深圳的初夏名副其实；几天不下雨，酷热难当又让人以为盛夏来了，现在就像是盛夏。

今天周日居然不用加班，学校昨晚就通知说全市的疫情防控已取得阶段性的效果，暂时不用回校值班了，本来今天轮到我的，真好！我有近半年没带娃们来石岩湖了吧？算起来真有了，上次是上学期的时候来的，寒假又回了湖北乡下看孩子爷爷奶奶，本打算春节后回哈尔滨的，那可是我最最想回的爸妈家！没想到学校所在区域发生了“0131”疫情，不用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湖面泛着轻轻的波浪，水面漂着一朵紫色的喇叭花，花儿随着波浪时而潜入水面下，时而冒出来呼吸。我定定地看着花儿，湖的东岸，刚升到天空腰间的太阳照得我一阵炫目，于是秦朵朵成了那朵花儿，花儿就是我秦朵朵。这时一阵大风刮过湖面，波浪也更凹凸分明了，被一个大浪压进水深处的我，挣扎着想爬出水面呼吸，但徒劳。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身后一个声音让我又能呼吸了：“妈妈，我画好了。”我回头一看，读大班的姐姐拿着画笔在向我招着手。此时已有几滴泪水挂在我的脸上，读小班的弟弟跑过来问：“妈妈你怎么哭了？”我笑着抱起他，逗他说：“妈妈差点被淹死了。”弟弟边帮我擦眼泪边说：“妈妈怎么会死？你死了，我和姐姐怎么办？”

姐姐的画板上，画着我们一家四口，但她的“小聪明”一下子被我识破了。她把弟弟画在最右边，旁边是孩子爸，然后到她，最左边是我，这样她就能够同时拉着爸妈的手，而弟弟只能拉着爸爸的手，拉不着我的手。我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姐姐越来越狡猾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接过姐姐的红色画笔，这时旁边那棵大榕树飘下一片已风干的叶子，正好从我的肩旁滑下，我顺手捡了起来。心血来潮，我看能不能在叶子上写字，就用画笔随手写了起来。写完两个字后，定神一看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我苦笑了一下，对孩子们说：“我们回家吧，妈妈要回家看书了。妈妈把这片榕树叶放进湖里，它就会变成一艘漂向远方的小船。”孩子们拍着小手，不约而同地说：“我要坐船。”

收起画板、画笔，我们沿着湖岸往回家的方向走。步行中，姐姐说：“妈妈给我们讲个故事呗。”“又讲故事，每晚都讲，妈妈没有新的故事讲给你们听了。”我只能又把大灰狼第N次“请”了出来。讲完了大灰狼，我们也走到了湖的东岸，就是刚才我看到挂着太阳的下方，路边有一张石条凳子，弟弟说累了，要坐下休息一会。刚坐下，姐姐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湖边喊了起来：“妈妈你快看，你的小船也来到这里了。”我朝她指着的方向望去，正是那片榕树叶，像一艘在大海中时高时低、时左时右的小船，高低、左右起伏的还有那红色的字体。

二

闹钟的铃声在早上6点准时响起，顾不得按一些养生鸡汤文说的赖床两分钟，我直接从出租房里一米五的床上弹起来，进厨房煮白粥、蒸包子。来广东久了，饮食习惯也适应了这里的水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有道理的。利用这早餐未煮好的间隙，我赶紧刷牙、洗脸。刷牙的时候，我想起一道一年级的奥数题：煮早餐要20分钟，刷牙、洗脸、穿衣服要花15分钟，问做完这些事共要花多少分钟？洗完脸后，我化了个淡妆，打开衣柜，满眼都是黑色、灰色的裙子，有三年没买过红、紫等鲜艳色彩的衣服了，最爱的蓝色，哪怕是有个褶子带蓝的衣服都没有。没时间感怀，我随手拿了条裙子换上，这时早餐也好了。吃过咸菜送白粥和包子后，我走进先生和弟弟睡的房间，跟先生打了招呼，他会先送孩子们到幼儿园，然后再坐地铁去上班。6:45分，我骑着小电驴直奔两三公里外的学校。

7：15分，我已站在上排山小学一（1）教室门口迎接孩子们，教室在一楼，外面是小操场。每天早上这个时刻，我觉得我特别另类，一排教室六个班，只有我一个班主任在门口迎接学生，我也想过跟别人一样等到七点半再来教室，但还是坚持了下来。带这个班，是我第五年做班主任，本来按评级要求，是不用再做班主任的了，但首先劳务派遣合同有服从学校安排的义务，其次我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在门口迎着孩子们的鞠躬问好，并逐一和他们击掌，对仪容有问题的孩子，我一个个提醒：“王强，把衣服塞进裤子里；李铭涛，你的领子弄反了…”孩子们都到齐了，我抽空在班级微信群发信息：“陈浩轩、洪梓阳没穿礼服来，今天不能去参加升旗仪式，请家长下周注意！”一般出现穿错服装、漏带课本之类问题的，大多都是男生。在带队出去操场之前，我照例跟孩子们强调：“升国旗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卢一峰，往哪看？黑板在这里！——大家不可以喧哗、交头接耳，要保持好队形。”

升旗仪式结束后，第一节没我的语文课，于是回到办公室。这是一个大办公室，有三列办公桌，一年级所有的班主任及主科老师都在这里，只是除了我，她们都是编内的老师。我的桌子是第一列第一张，位于入门处。我进来的时候，第一节没课的老师都在了，好像她们在聊着周末去哪里玩了，真羡慕她们没有被“炒鱿鱼”的压力。我刚坐下，手机上就传来微信的声音，一看，是考编群里群主发的加油提醒：离考编还有6天！另一个未婚的姑娘发了一个“考编界”的专用表情，文字内容是：你今天背书了吗？不想上岸了吗？你的岗位就被人抢走了，你就懒、就玩吧！这是一个小群，里面有十三个人，都像我一样是深圳某间学校的代课老师，都是还没考上编制的。在这个群里，考了三次都折戟沉沙的我，还算不上“元老”，考了五、六次也没考过的“骨灰”级的都有。我苦笑了一下，没心情和她们互动，办公室对我来说是个压抑的地方，教室才是我的乐园。她们发出来的鸡血、鸡汤，反而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焦虑，这时，漂在湖面的那片写着两个字的榕树叶在我脑海里闪了闪。

为了免打扰，我把手机放进抽屉里，然后拿期中测试的资料出来准备整理一下。“秦老师，你真牛！”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外面传来，年级级长边走进来边说，“这次期中测试，不算科学，语、数、英三科跟上学期期末一样，平均分都是你一（1）班排名第一。”我站起来说：“是搭班的数学姚老师、英语杨老师的功劳。”级长示意我坐下，只听他对我身后的一（3）班班主任缓慢地说：“王老师，你得加把劲，把你班的成绩提上来，每次都是副班长，不好看。”接着他又用一种严肃的语调说：“大家都听着，还是那句话，现在“双减”，素质教育才是重点，不能跟学生或家长透露期中测试的具体分数和班级排名，成绩用字母A、B、C、D表示，要有纪律意识。”级长说完刚要出去，只听到王老师慢条斯理地说：“级长，你不是说素质教育才是重点吗？每次考第一对秦老师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又没有奖金发。哎，秦老师，这次考编你报名了吗？报了哪间学校？复习得怎么样了？加油啊。”级长看了一眼王老师，摇了摇头，对我说了句“秦老师加油！”就出去了。

正当我不知道如何回应王老师的时候，正义感杠杠的4班班主任魏老师对我出手相救了，她嗓门大，管班极其严格，她的班是全年级纪律最好的。只听到她说：“小王老师，你可以不理会领导的提醒，但怎么能扯到秦老师身上呢？”王老师拍打着自己嘴巴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说：“我这臭嘴巴，我可没有揶揄秦老师的意思，秦老师，对不起啊！”为了避免大家尴尬，我连忙说：“谢谢王老师的鼓励，我报了龙华区的一间学校。”我拿出手机给魏老师发了个“谢谢”的信息。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失落还是自卑，我装作忙了起来，但心里五味俱全。王老师是个直性子的人，我相信她没有嘲讽我的意思，但可以肯定，她的话是自带优越感的，很多时候，恶言恶语不一定伤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俯视，那才杀人诛心。实在无心整理资料，我拿起手机，刚打开微信，考编群谁又发出一句话：嘴上说着考编，实际上在玩手机……算了，我还是看看第二节要上的课件吧。这时收到了魏老师的微信：“秦老师，等会我跟姚老师说下，让他这段时间多帮你分担班上的活。我跟他是客家老乡，好说话，这样你就可以挤多点时间复习了。加油！”这两年泪点越来越低，我拿起纸巾擦了擦眼角，回了一个“拥抱”的表情给魏老师。

下午五点半以后，喧闹的校园逐渐安静下来，忙碌的星期一快要过去了。在校门口，孩子们被家长接走了之后，我就往教室走去，教室里还有搞卫生的家长和孩子。因一年级的孩子还小，对提水、拖地、搬桌子、擦窗等有难度，所以值日的孩子，我要求其家长当天来帮忙搞清洁，到二年级就不用了。丘天妈妈真会教育孩子，只见她一边在拖地一边教孩子们：“地板要先扫干净才能拖，拖地的时候不能漏了死角。”真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孩子的优秀离不开家长的积极引导。

三

回到“家”里，已接近七点半，先生算好我到家的时间，已弄好饭菜并摆上了桌子，在我到家之前，他已侍候俩宝洗完澡了。最近都是这样，因我临近要考编，先生跟公司领导申请每天提前两个小时下班，提早回来接孩子、做饭，侍候孩子洗澡，尽一切可能为我挤时间来复习。昨晚他说这挤时间就像他远在湖北的老母亲挤牙膏那样，挤不出来了，就用一根棒子牙膏面上辗轧。我明白，他这样说是想逗我开心、为我减压，但我听着心酸，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先生最看不来我流泪，慌了，就转而对我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过也没关系，我开电动车拉客、去工地搬水泥，也能把你们仨养得好好的！”他这话，让我原本的泪滴变成了涌泉而出，这让他更慌了，看着他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又噗嗤地笑了出来。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太造作了，如果我是先生的话，我会娶“我”为妻吗？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先生要带俩宝出去了，但姐弟俩今晚却不想出去，姐姐说：“我要在家陪妈妈，倒水给妈妈喝，帮妈妈捶捶背。”弟弟还不懂得爸爸带他们出去玩的目的是为了不让他们在家干扰我的复习，他拉着我的手撒娇说：“我也要给妈妈捶背。”看着姐弟俩，我内心百感交集，你们哪懂得妈妈能考上编制的话对你们意味着什么。我摸着他们的头说：“宝宝乖，跟爸爸出去玩累了就回来。外面可好玩了，有爷爷奶奶们跳广场舞，有叔叔阿姨在唱歌，有游乐场。”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孩子们跟先生出去。看着先生的背影，我又伤感起来，但更多的是感动。先生所在的公司是做外贸的，客户主要在法国、西班牙，也是这个原因，先生的老板才爽快地给他提前回家，深夜在我和孩子们睡觉后，先生可以通过网络处理西欧那边的业务，时间对得上。这几年外贸订单大幅减少，先生的收入减少了很多，也是这两年，他的白头发开始冒了出来，连胡子都开始有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