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坪山同频共振
2020/12/3 10:47:25|阅读43398次|作者:李我

八月的一个上午,在坪山区福安西一巷7号,我见到了钟夫强、唐玉芳夫妇。

这个现在被命名为“昌盛南”的小区,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当时安置干部而建的统建楼。小区共几十栋楼房,楼栋与楼栋之间较为开阔,楼高仅四层。停车位尚有不少余裕,巷子里很少看到有人走动。

钟家住在顶楼,楼房有些老旧,墙体斑驳,时光用刻刀在上面留下了痕迹。我们沿侧门登梯而上,廊道很安静,也很干净。尚才走到三楼,我们便听到钟夫强、唐玉芳夫妇朗朗的笑声。他家客厅并不大,摆设也简单,没有堆砌出来的繁华,却有一种古朴天然的意趣。沙龙、茶几、柜子,均由竹木与粗藤制成,颜色统一,格调一致,散发出古色古香的典雅味道。

茶几上,摆着枣子、香蕉、葡萄几样果品。钟夫强一副短衫短裤的居家装扮,人很瘦削但精神,目光里透出一种坚毅。钟夫人唐玉芳和蔼可亲,穿素色碎花格子衫,戴一副眼镜,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安然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钟老夫妇的金婚纪念婚纱照。阳台玻璃门上,贴着一个亮眼的“福”字,与金婚照形成巧妙的呼应。大家坐定之后,钟老把茶叶放进茶壶里,返身把窗帘拉上。屋里的光线顿时变得更加柔和舒服了。

几杯酽茶,几许家常之后,钟老用语言的魔法,把我们带回到八九十年代的坪山。

我这一辈子只干过两件事,一是当老师教学生,二是搞基建做招商。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学校当老师,先后在龙田小学、沙壆小学、竹坑小学、马兰小学几个学校教过书。那时,学生少,班级也少,一个学校加起来也才几个班。一开始我教语文,因为老师少,又兼职教数学。教了十几年书,1984年8月,我被调往坪山公社,公社党委派我到坪山农工商公司协助开展工作。坪山的农业主要是种植水稻,后来田土慢慢被工业用地征用,种水稻才彻底成为历史。1987年,我又调到坪山公社外经办(全称为对外经济办公室),专门负责基础建设,引进“三来一补”外商来坪山投资。在外经办干了7年主任,1994年,组织调我到坪山镇经济发展总公司,任副总经理。再后来,我回到坪山镇政府,在基建办的岗位上,一直工作到退休。

蛇口开山第一炮之后,深圳春雷滚滚,遍地都是基建工地,招商引资热火朝天。刚开始那几年,来深圳投资建厂的大多是香港老板,几乎全是“三来一补”企业,主要为国外大品牌代工。当时,布吉、横岗建了很多工厂,发展速度也快。坪山人看着他们发家致富,却不敢有所行动。我们太保守了,总觉得坪山这个地方太偏僻了,交通又不好。建了厂房,没人来租,厂房闲置,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得不偿失。那时坪山还很落后,群众手里没什么钱,一分一厘都很珍贵,对贷款建厂房搞经济十分谨慎。

改革的春风让这片土地焕然一新,银行对贷款建厂房支持力度也比较大,但最初那几年,因为我们过于保守不敢行动,本来预留给坪山的贷款,被别的公社贷走了。我记得有一次,在信用社办公室,我看到几十万贷款,十块钱一张的钱,垒成了一座小山。场面那叫一个壮观啊。钱币堆成的小山旁边,两名警卫荷枪而立,那可是真枪实弹。我第一次见到堆成一座山的钱,特别兴奋,心想,如果那钱拿来给坪山盖厂房多好。

八十年代深圳的风雷激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体会它带来的巨大震颤。那几年,来料加工产业的发展迅速超乎想象,别的街镇都在兴建厂房,都在抓经济,都在搞发展。有了更多贷款,横岗工厂建得更多,发展更快,形成良性循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看到他们发展得这么好,坪山决定不再观望了,再观望就后悔莫及了。前面已经有人把路探出来了,我们还怕什么呢?这个时候,坪山开始尝试搞工业。1984年7月,我们贷了150万,加上坪山公社拨款20万,以及农工商公司的5万块,加在一起总共筹来175万,我们就用这175万来搞厂房建设搞经济发展。坪山的厂房、工业,坪山最初的经济建设,就是从这175万开始起步的。

宝山工业区是我们搞的第一个基建项目,这个工业区一共8栋厂房,其中4栋由坪山经济发展总公司投建,另外4栋分别由田头、马峦、金龟、竹坑村(那时还叫大队)投资兴建。因为资金原因,这个项目边建边停,等全部建成完工,用时十个月。可以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没建成前,我们还担心厂房租不出去怎么办,结果刚建成,老板就找上门来了,厂房全被租了出去。

第一家来坪山落户的工厂,叫利达成,做塑胶花的,规模不大。坪山规模比较大、比较出名的厂,有做玩具的鸿昌厂,做餐垫的世界厂。鸿昌厂出货量大,周二周三周日出一货柜玩具,当时场面状观,十分辉煌。

我们遇到了一个好时代,感觉做什么事都能成。厂房刚建好,就有人来看房子,要签租赁合同。这样的大好前景,充分激发了坪山人的信心,我们热情高涨,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然而,由于前几年银行大肆放款搞发展,这个时候开始收紧资金,银行放贷变得严苛。贷款审核变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分两条腿走路,一边积极争取银行支持,一边搞股份制,发动村民筹资建厂搞经济。一块钱算一个股份,一个家庭最多允许一万股。到这个时候,群众对建厂房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都很支持。家里条件不太好的,就去找亲朋好友借。我们88年下半年发动搞股份制筹款,到第二年就建成了90万平方米的厂房。村民集资兴建的厂房,收五到七年租金后,厂房就归村里属有,算集体财产。

刚起步搞建设就顺风顺水,我们简直有点不敢相信,好像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波助澜。其实仔细想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之前我们把招商引资想得太复杂,有点妄自菲薄,把坪山的优势坪山的特色忽略掉了。和横岗相比,坪山的确很偏僻,离香港也远,道路也不畅通(坪山88年才开始修路,现在的深惠路就是从那时开始修建的)。然而,对于正处于飞速发展的制造业来说,工厂亟需解决的问题,是电力,是保证机器不停运转的供电保障。

建工业区搞招商引资,已经成为当时发展经济的主流模式。深圳各个镇街都兴办“三来一补”企业,工厂数量和规模日益扩大。工厂一多,用电矛盾就变得特别严重。供电局想了很多办法,但用电仍然跟不上时代的发展速度。没有办法,供电局只能采取错峰用电轮流供电的模式。缺少电力,工厂的机器只能停机,员工坐在车间里面对面干瞪眼。最着急的是老板,那是企业发展的黄金时期,老板只想车间里的机器开足马力,24小时运转不休。在这样的环境下,深圳大部分地方无法做到每天供电,但坪山可以。因为坪山有水电站,我们申请了用电倾斜,深圳用电限量供应,但对坪山可以多保障一些。水电站在坪山,我们有地缘优势,这个请求合情合理,供电站照顾了我们的需求。那么,这多出来的电力,成为我们招商引资的重要资源。这是非常大的一个优势。

另一个优势是水。

深圳的工厂一多,务工人员也随之多起来。那时,南下淘金已经成为热门话题,内地劳动力不断涌到广州、深圳和东莞等沿海城市。人一多,工业用水,生活用水,也呈几何级倍增。当时的深圳,停电很普遍,停水也很正常。但坪山不并没有出现用水特别紧张的情况。坪山有5座大水库,除此之外,还有4座小水库。这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大大小小的水库,满足了企业用水的需求,成为坪山招商引资的第二重优势。

除了水电的硬核条件,坪山还一大隐性优势:风水。

这里面有个小故事。一位台湾老板来坪山考察投资建厂,专门从台湾带来一位风水先生,仔仔细细斟察过,确认坪山是块风水宝地。他对我讲,坪山是块小盆地,这块盆地装满水后,溢出来的水才流往惠州。水是什么?代表财嘛。坪山有水环抱,来这里投资建工厂,肯定很兴旺。台湾人、香港人都信这个。这位老板不但对我这样讲,还劝他朋友来坪山投资。说坪山是聚宝盆,你不来这里去哪里呢?不知是真受了风水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坪山的“三来一补”企业发展得都不错,比如鸿昌厂、群力厂、宝德厂、航行厂、右富厂,都是在坪山小有名气,规模还挺大的工厂。右富厂现在还在坪山,生产搅拌机,产品主要销往美国。

港资、台资、外资企业陆续进来,不但带来了资金、技术和就业机会,更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每家工厂都是一个看世界的窗口。很多有想法有干劲的人,进厂打工原本只想挣一份工资,但慢慢地开阔了视野,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有意识地积累经验和技术,等到条件成熟时,他们借鉴工厂的模式,兴办起小型加工厂。深圳的工厂多,配套产品需求大,小加工厂不愁订单,只要愿意吃苦,愿意流汗,总能找到机会。就这样,很多小工厂,做成了大企业。鼎盛时期,整个坪山,民营企业、私营企业一度达到好几千家。

八九十年代,整个深圳没有一片土地不是火热的。我所在的单位,无论外经办,还是经济发展总公司,工作人员都很少,但事情特别多。如果让我形容来那段时间的工作,只有一个字:忙。的确太忙了。白天和老板谈妥招商条件,回来我还要拟租赁合同。厂房规划、封顶倒浆,都要过去查看。没有一项工作能停下来,没有一项工作不重要。那段时间,我没休过一天假,这可真一点不夸张。有一次我实在太累了,就想,休息一天吧,歇一歇。领导说,夫强,你看事情这么多,你就别休假了,再克服克服,坚持一下。领导把坪山的发展,坪山人民的幸福这样的大道理摆出来,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还能怎么说呢?只好默默把话收回去,实际上,我也真休息不了。你一坐下,电话就来了,你说你还怎么休息,总不能把电话关机吧。

很多人觉得我这个工作是个肥差,搞基建做工程,整天接触包工头;搞引商天天和老板打交道,厂房出租定价权也在我们这。讲实在话,这个岗位,机会的确很多,诱惑也很大,但我没做过亏心事,既然拿了这份工资,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坪山第一批厂房造价是115块钱每平方,租给企业的价格是每个月8-9块一平方。这个价格是结合了坪山的实际情况,并且参考布吉、横岗和龙岗的经验作法,最终敲定的。经常有一些老板主动找到我,想请我在厂房租金单价上通融通融。只要我一松口,就能得到丰厚的回报。但我断然拒绝了,在这些事情上,我坦坦荡荡,我问心无愧。

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单位给我配了一台大哥大。当年,大哥大还是稀罕物。每次出门,我拎着这个黑色小包,专门装大哥大的。大哥大在当时象征权势、地位和身份。如果说我从工作到捞到了什么“好处”,那这就是最大的“好处”。我给大哥大配了三块电池,每天晚上都要充电,因为电话实在太多了。没过几年,大哥大就不时兴了,不流行了,太笨重了嘛,手机出来了。单位给我配了一部新手机,简洁小巧,很方便。拿到新手机时,单位来人说大哥大被淘汰了,要收回去,毕竟这是公家的东西。但我有点不舍得,用了这么些年,有感情,更重要的是,这部大哥大见证了一个时代。我说我想留下做个纪念,能不能卖给我?最后商量的结果,我用50块钱把这部大哥大买回来。当时,这部大哥大可是花了四万多块钱买来的。大哥大贬值的速度之快,完全令人意想不到。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多么巨大。

我是土生土长的坪山人,我不敢说自己参与了这个时代的发展,但在滚滚向前的洪流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春风的气息,感受到了特区跳动的脉博,感受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强大力量。我也在这一次又一次历练中,不断获取新知,拓升视野,成为一个更加独立、自主、强大的个体。可以说,我个人的成长和进步,与坪山、与深圳这座城市的发展,始终同频共振。

三个小时的讲述中,钟老三次离席。一次是应我之请,去屋里寻找当年的旧物件,一翻搜寻,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后两次起身,是他兴之所至,主动为之。那两次,他分别找来了那部大哥大,和装大哥大的黑色小包。包里有两块电池,一大把名片,头衔全是“某某总”,名片已经陈旧泛黄。一堆名片中间,夹杂一瓶银翘片,我特意挑出来,发现药的生产日期是90年初。钟老解释说,这是治头痛的,没想到,这包里还有一盒。药早过期了,也早用不着它。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药扔进了垃圾篓。

手持大哥大,钟老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荣光里,眉眼也灵动起来。他的讲述和表情如此鲜活真实,以至于我盯着那部大哥大,感觉随他回到了那个热闹的年代,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黄金时代。

作为一名寄居深圳的外乡人,这些年我一直试图弄清楚,40年前那缕春风,是如何改变和影响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的。很多人喜欢探寻河流的源头,而我收集了很多种风,它们来源于图书典籍、影视作品以及深圳人的口述故事里,有着各式各样的形状、气味和声音。钟老参与了坪山工业建设的最初阶段,见证了坪山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在他的讲述里,我看到了风以各种形状,存在于坪山的各个角落。

那是电子厂的形状,也是流水线的形状;是公交车的形状,也是地铁高铁的形状;是东莞炒粉的形状,也是珠江啤酒的形状;是楼盘小区的形状,也是城中村出租屋的形状;是客家菜和粤菜的形状,也是川菜湘菜东北菜的形状;是坪山河的形状,也是深惠路深汕路的形状;是社区阅览室的形状,也是坪山图书馆的形状;是绝版大哥大的形状,也是风附在那个时代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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