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不得了!不得了!雪花死了!雪花死了!”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公鸭一样粗糙的嗓音。
正坐在桌子边对着那句:
“在年轻的时候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
请你一定要温柔的对待他
……”
发呆的青藤猛的一惊,那是鱼生婶的声音。
刚从地里看完庄稼回家,才把屁股落在板凳上的青藤妈还来不及起身,鱼生婶已经像一阵旋风一样的闪进了门:“不得了!不得了!莲嫂嫂,雪花被打死了呀!”
鱼生婶头发蓬乱着,污浊的汗在黑黄的脸颊上流淌,呆滞的眼睛布满了惊恐,乌紫的嘴唇颤动着,布边已掉须的裤腿卷着,赤着满是泥的脚,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回来。
青藤妈迎上鱼生婶抓过来的双手,两个女人甲沟里带着泥掌纹里黄着茧的手紧握到一起。
“怎么回事啊?雪花妹几。。才多大啊!就死了啊?...”青藤妈也开始泣不成声。
“走吧,去亲姐家,我是刚在地里听隔壁村传过来的,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鱼生婶拉着青藤妈,两人互相扶着出去了。
这初秋的黄昏,陡然有点凉了,呆若木鸡的青藤忽然一激楞,她起身,稍微拉了一下那两扇木门,随它虚掩着,也向亲姑家里走去。
在青藤的那个地方,结婚的新人都要找一对家人兴旺人品贵重的老人结亲,主持婚礼,然后就当亲人来走动,唤作“亲娘”“亲呀”。当初,亲姑嫁过来的时候,就认的青藤的爷爷奶奶。按辈分,青藤唤雪花的母亲为“亲姑”。
亲姑的家下一个小坡,走过一棵大樟树,就到了。夯土的三间房子,此刻,接到亲家村里人告知的亲姑坐在地上开始嚎哭:
“我的妹几啊!我的好雪花妹几啊!”
“你咋这么命苦啊!”
“那个杀千刀的!我还是陪了牡丹缝纫机把妹几嫁给他的呀!”
“我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啊!”
“我的好雪花妹几啊!你这是剜了娘的心肝啊!”
“……”
她一边嚎哭,一边用手死命的拍打着大腿,脚在土的地上踢踏,一堆家禽的排泄物被她擦的满足都 是,泪水从她大头鱼一般的眼泡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来,黑色的酒糟鼻鼓着泡子,混合到一起,滴在她那蒲瓜大的胸脯上,淌在她层层叠叠的小腹上。
几个村里的女人闻讯赶过来,拉着她的手,淌着泪的安慰她。她的小女儿,雪秀,蹲在地上,紧紧的徒劳的扯住母亲自虐的双手,一边不时用自己的衣袖擦母亲和自己的眼泪。
几个从地里回来的劳力都过来了,坐在屋里的板凳上抽旱烟。村长穿着卡几布的蓝衣服带着黄色布军帽从外面走进来,亲姑的大儿子雪生忙怯怯的搬了个板凳让村长坐了,又看了一眼媳妇小黄。
雪生30好几没娶上老婆,好不容易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小黄的哥哥偶然看中了雪花,两家父母一商量,小黄哥哥娶走了俊俏心灵手巧的雪花,老实巴交的小黄嫁给了木讷的雪生。
小黄不敢靠近婆婆,躲在门的那边,看到雪生望着她,就回到她的屋里,从床头已经脱了线的草席子下,摸出半包皱巴巴的五岭,过来递到雪生手里。雪生慢慢的抽出两根,递到村长面前,村长接去了,一根夹在耳朵上,一根夹在手里。雪生又划了根火柴,村长点着了,吧唧了一口。
雪生又犹犹豫豫的散了几根给其他的劳力。散到青藤爸面前,青藤爸摇了摇头,继续吧唧手里的旱烟头。
“我的娘啊!我的天!这可怎么办啊?”
“我的亲啊我的邻,你们要帮帮我这个苦命的啊!”
“老不死的啊!你怎么死的那么早!没死我好歹也有个靠啊!”
亲姑继续擦着地,继续嚎啕,鱼生婶和青藤妈也陪着在一边淌泪。村长老婆也来了,这些女人里,就她一个人穿着愬胶拖鞋。她拒绝了小黄搬来的家里仅剩的一个破板凳,而是斜靠在门上,用手笼了笼自己修理的整整齐齐的菠菜头,然后用一副欣赏戏剧的表情,看着坐在地上嚎的亲姑。
“你看,得找个人来给你们家做做主。”村长的烟头有点烫手的时候,才开口对地上的亲姑说。
“领导啊!你是父母官啊!你看看我们家!你得给我们做主啊!”亲姑边嚎边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了一下雪生“你看看我们家这个劳力啊,半天也放不出个响屁的啊!你要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雪生看到母亲瞪他,又怯怯的躲到小黄站的那个门边去了。
“这么年纪轻轻就走了,是得要个说法,只是,那两个小娃可怎么办哟。”青藤爸吧唧着已经熄灭的旱烟头叹道。
那两个孩子青藤见过,上个月双抢的时候,雪花两口子来帮母亲,大人门去地里忙活,两个三五岁的孩子,穿着雪花缝的整整齐齐的衣裳坐在门口,看着外婆家那树挂满青色的果子的广柑树出神。
晚上吃饭,黄女婿喝酒后大声的吆喝声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听到。
青藤的乡里有一处石山,漫山巨大的青石像形态各异的怪兽,石缝里长满着高高的茅草,秋天的时候,山上的茅草都白了头,簇拥的那些石头像一个个垂暮的老人。
黄女婿就在采石场干活。在那些青石的根部,他挥舞着黝黑粗壮的像木栓一样的胳膊,把一根近一米的长,三四指粗的头磨的发白的粗铁钎对准石头,使一把南瓜般大的铁锤,一下下的击下去。石头在“嘭!嘭!”的怒吼声里开始裂出一点小小的缝,慢慢的缝越来越大,一些碎石伴着白色的灰沫溅了出来,砸在他结实的腿皮上,像蚂蚁给他搔了个痒。
石头的缝凿到足够深的时候,黄女婿就拿着家伙,找个远远的灌木荫坐下,喝点自带的米酒。他的同伴走上前去,把黑色的雷管放在石洞里,把长长的引线摆好,划燃火柴,然后急速跑远,躲在另外的大石头后面。
“嘭!”爆炸声响彻山谷,青藤坐在家里做作业的时候也可以听到。
炸的粉身碎骨的青石被人搬走,放在垫满木材的土窑里焚烧,变成通体洁白的石灰。
据说,有些时候雷管响的时候,黄女婿会哈哈大笑,笑的停不下来。据说,有时候黄女婿回到家里,会不关门就把雪花压在身下,打钢钎似的,一下下猛烈的在雪花身上打着洞。他们村里的人,都见过雪花纤细的洁白的腰,蒲瓜似的颤动的胸脯,还有她眼角晶莹的羞涩的泪。以至于她去地里也不和邻居说话,回家就关上房门,叽叽嘎嘎的踩着她的缝纫机。
“我看,要不你去找找你们拜狮岭的人。”
村长又点燃了耳朵上的那根五岭说。
亲姑猛的从地上坐起来,巨响的哧溜了一声,用衣袖迅速的擦去鼻涕眼泪:“对,找拜狮岭!我可是拜狮岭出来的姑娘,不好欺负,我要为我雪花妹几出这口气!”
提到雪花,她忽然又像得了软骨症,坐到地上开始嚎。
“那你快点找人去拜狮岭通信去,这个天,还有点热,人放久了不好。”村长说着就起来,拍拍屁股出去了,村长老婆立马也跟出去了。
“要不,让雪生去吧!”鱼生婶说。
“他有什么用啊!话都说不全!声音比蚊子放屁还小!”亲姑又用深仇大恨一样的眼神瞪了雪生一眼,雪生抖了一下,回房去了。
“雪秀,你去!”亲姑吩咐小女儿。
雪秀站起来,含着泪点点头。
“青藤,你一起去,给我雪秀相伴好不好?”亲姑虚脱似的对着角落里的青藤说。
青藤看看父亲,父亲却是低着头没有看着她的,又看看母亲,母亲的眼神是鼓励的:“去吧,给雪秀相伴。”
亲姑颤颤巍巍的从屋里的床头摸出个手电筒,递给雪秀:“和舅舅们说清楚啊!叫他们都来给你姐姐伸冤啊!”雪秀重重的点了点头。
青藤随母亲回到家里,发现桌上的那本书还摊开着,便走过去轻轻的把它合上。那本书是在城里读高中的表姐送给她的,紫色的封面已经被青藤摩沙的有点褪色。
席慕蓉!多好听的名字啊!青藤都没听过比这更好听的名字。她把书仔细的放到挂在床头的红色有鸟还有花的雪花缝的布书包里,她殷切的盼望着,即将去的中学里,也会有这样好的书可以读。
母亲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藤,表姐送的蓝色的压白条纹的卫生衣,蓝色海军裤,只是,是赤着足的。母亲打开柜子,拿出那双洗好的半旧的解放鞋,要青藤把脚洗了,穿上解放鞋,说夜里走路看不清别扎了脚,又拿木梳把青藤的头发梳了扎好,然后从草席下摸出手电筒:“雪秀的没电池了你再开。”青藤点了点头。父亲也回来了,说:“有蛇的话别直跑。”青藤又点了点头。
她走出门,走向村口,雪秀已经站在夕阳里等她。
太阳血红血红的,像拜狮岭过年的时候耍的那两个狮子头上的红绣球。
那丝红色的光芒撒在雪秀身上,度上一层沉重的辉茫。
“是用钢钎一下打破后脑勺啊!”
“一地簸箕那么大的血啊!”
“血都干了,比猪血还乌啊!”
村里那几个女人的议论还在青藤耳边比比叭叭的回响。
簸箕那么大一摊血!是多少呢?
母亲常用簸箕晒豆角,晒辣椒,做腌菜。晒一簸箕,可以腌上一小坛,这样夏天有太阳的时候就晒,冬天,就不用担心孩子们没菜吃了。
人血,青藤没有见过。猪血,她是知道的。
每天凌晨,她会按时起床,吃完母亲炒好的饭,背上书包,走上屋后那条马路,勇敢的路过一座坟墓,下了小山,去叫小菊花一起去上学。
小菊花的父亲,就是杀猪的。小菊花也是最被班里孩子羡慕的,因为她家里,经常都有肉吃。
如果是赶集的日子,青藤到了小菊花家里的时候,小菊花妈妈就在厨房烧大锅的开水,小菊花爸爸在猪栏里,用一只锐利的铁钩勾在猪的身上,猪惨叫着被拖到有一盆水和一把刀的坪里,小菊花爸爸手起刀落,手法堪比奇正十三剑,正中脖子上的动脉,血像破了闸的池塘口,喷射出来,不偏不倚,都喷在那只大盆里。那只大盆,还没簸箕大。
小菊花母亲帮忙收拾,猪被分解好装在摩托车后面,小菊花父亲突突突的开着去集市了。
青藤就和小菊花蹦蹦哒哒的走去上学。马路是黄土加碎青石,两侧铺着长的厚厚的铁茅根,踩上去软软的。空气里夹杂着露水还有各种植物的香气,青藤喜欢那样的味道,她使劲吸鼻,把从小菊花家嗅到肺里的味道换出来。太阳慢慢的出来,晒在她们身上,心都被晒的痒痒。
而此时血红的太阳就像那猪血,或者,像雪花的血。
青藤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雪花洁白的身体孤独的躺在床上,也许是地上,后脑一个像宇宙黑洞一般的破口,还在汩汩的往外冒着她26岁生命鲜活的液体。她蒲瓜似的胸脯不再颤动,那双缝制衣服的修长的双手已经不能绕线,那双踩牡丹牌缝纫机的双足已经不能跳跃。
青藤很害怕,她疾步走,赶上雪秀,拉着她的手,靠着她的腰,她的腰很软,也很小,只有她母亲的三分之一粗细。
“雪秀姐,我们以后真的见不到雪花姐了吗?”青藤想说说话,她的足踏在越来越朦胧的小路上。
“见不到了!”雪秀的声音有点嘶哑,她打开了手电筒,另外一只手拉着青藤。
“那以后衣服坏了,也没有人给我们修了啊!”雪花可以把缝纫机踩的哧溜溜的转,可以把衣服修的,补丁像一朵花。
“没人修了!”雪秀的声音又闷了一下,像猪把嘴埋在食槽里狂啃一顿后出来透气的那一下浑浊的长叹。
“明年你也要嫁人了吗?”青藤是从母亲那听说的。
“是啊!他们家可是镇上的。”雪秀的声音忽然有点清脆起来。
镇上,青藤知道,她曾经赶集的时候尾随父亲去卖西瓜。那里有条长长的小街,房子挨着房子,每个房子橱窗里都摆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物件,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青藤最喜欢的,是花花绿绿纸包着的水果糖,圆溜溜香喷喷的芝麻饼。
口渴了,父亲会毫不犹豫的开一个瓜,切一大块给青藤,摸着胡子吸着旱烟,笑着看青藤啃。瓜卖完了,买了盐,买了火柴,买了种子,还不会忘记青藤最爱的两样小零食。
雪秀要嫁到那样的地方去了,青藤觉得有点羡慕,忽然她又不羡慕了,因为她即将去读的中学也在那镇上。
“等下我可以看到拜狮岭那两个狮子吗?”她忽然想起这个紧重要的问题,居然忘记问雪秀。
“傻妹几,现在又不是过年,狮子肯定放在祠堂里供着的。”
“啊?”想到看不到那狮子,青藤顿时又走的慢了下来。
拜狮岭的舞狮,可是在整个县里,都是有名气的!
每次过年,狮子和龙王会被从祠堂里请出来,糊上红灿灿黄橙橙绿油油的新纸,族长带领众人拜了祭奠了,把整个拜狮岭的人家舞到了,祛除了恶鬼和旧年的晦气,就可以舞去其他村了。
拜狮岭雷氏,子孙众多,两头狮子,一条黄龙,一套响器,旗罗凉伞,排灯灯笼,舞出来,浩浩荡荡几十号人,族长在最前面带路,进入村子按辈分一家家舞过去。
“拜狮岭龙王和狮神,今日舞到你家门。。。。”族长嗓门洪亮,吉利话一溜一溜的,主人家纸钱烧起,鞭炮响起,香烟散起,红包包起,米酒敬起。
而从拜狮岭嫁出来的女儿所在的村子,都是一定要舞到的。
祭奠过龙王狮王后,雪生搬出两条结实木凳,四个舞狮的人立于板凳上,一红一黄,两狮时惊时喜,时醒时睡,舞的活灵活现。四个人还能翻跟斗,换个板凳继续舞。龙则围绕着狮子,舞在外围。
人们开始不吝啬爆竹,一封接一封的放。舞完过后,亲姑得安排还席,村里的人也都端出茶果,桌子摆成一长溜,豆窝酥燕窝酥红薯片,瓜子花生芝麻糖,扣肉团年鱼。。。孩子们像被揭开土的田鼠那样奔跑,把零食装进口袋。酒足饭饱后,拜狮岭的壮汉敲响两人抬的牛皮大鼓,击响锣,把唢呐吹的天花乱坠,钹敲的惊鬼怯神,浩浩荡荡,回山那边去了。
当那“咚!抢!咚咚!抢!”的锣鼓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山谷里的时候,亲姑一脸傲娇的对看热闹的人们说:“这可是我拜狮岭的狮子!我可是拜狮岭的人!”她是拜狮岭的人,有那么精彩的狮子,有众多的兄弟叔伯。所以,村里灌溉的水要先放到她田垄里,茶要她先摘,村里的女人,要唯她马首是瞻,除了青藤奶奶。
青藤和雪秀都沉默的走着,再过些日子就中秋了,此刻的月已经半满的挂上了天空,照着弯弯曲曲像根老奶奶还没丢弃的缠脚布一样漆黑的山路。高高的天空像块巨大的黑丝绒,上面撒满了亮晶晶的石头。青藤觉得自己踩过了一朵又一朵柔软的半边莲,父亲说过,半边莲可以治伤口。
雪秀的手电筒光越来越暗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座极高的山峰,在黑夜里突着凌厉的触角,旁边依着它的,是一座半圆的山峰,半圆的山顶地势是平坦的,看的见隐隐约约的灰白色的墙。墙根的山坡顺势下来,是条条缕缕的梯田。
“看!拜狮岭!”疲惫的雪秀声音有点激动。
两人从山脚开始爬,那灰白的墙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在月色下,像一件晒着的大缟布。
进了灰白色的墙,暗灰的青砖,高高的马头墙,大块的长方青石砖小路,一个个天井,青藤跟着雪秀,不知道绕过了多少道小巷。看到这半夜来临的两少女,人们纷纷唤亲唤友的起来,终于来到雪秀的大舅舅家。
大舅舅好像已睡刚起,头发有点长,维持着风刮过树枝蹭过和昨夜右脸贴着草席的造型。
闻讯来的人越来越多,雪秀的控诉声泪俱下。
“这还得了!我拜狮岭姑娘的孩子被人打死了!”族长的手掌重重的击在桌子上。昏暗的煤油灯下,他灰白的头发颓败之极。
“黄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族长问雪秀。
“两头猪,快满贯了。”雪秀低低的回答。
“猪,一定要赶回来的,还有,陪嫁的牡丹缝纫机,也得给我们姑娘拿回来!”屋里的男人纷纷点头赞同族长。
“响器,除了姑娘村里的,我们也要去一套,旗罗凉伞,也得去!不能让狮子岭的姑娘没脸面!”
众人又点头,两个男人站起来说:我们去祠堂准备。
族长点了点头。
青藤悄悄的跟在那两个男人的后面,又穿过好多小巷,一间高高的大门,出现在夜色里。
她打开手电,大门的里面,有个大大的牌位,顶上有匾额,旁边有对联。
“小妹几,正好,给我们照着点。”男人们打开牌位后的门,里面堆着些乐器,还有龙布,还有,那两只狮子。
那两只狮子摆在靠墙的最里面,它们的头仍是威风凛凛的,只是,布的颜色已破旧,没有了人的撑力和舞动,它们摊在那里,像两只毫无精神的陈旧的布偶。
青藤有点小小的失望,她把手电留下,男人们在往外搬东西,她坐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头上,是方方的天井。那些亮晶晶的石头稀少了一些,光芒却越来越强。她忽然想起那本书上的那句话:
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如山岗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可是,月亮还没满,天井四四方方的太小,也看不见当晚的半月。
回去的时候,天空只剩下一颗亮晶晶的石头,在遥远的北方的天际眨着洞明的眼睛。
浩浩荡荡的男人队伍,扛着响器。那些乐器在暗夜的光影里像奇异的武器,有人举着旗罗,没有人说话,风有时拂过旗面,发出沙沙的低吟。好像一群要去参加什么圣战的诡异的人,移动在那深深浅浅的山谷里。
到了村子,天已晓白,村长和劳力们都聚集在亲姑家里。
“一定要把猪赶回来!一定要把牡丹缝纫机拿回来!一定要让他们家风风光光办好葬礼!一定要让那个王八羔子吃牢饭。”族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亲姑充满力量的在一边附和。
小黄抽泣着站在一边,恐惧的看着这一群即将要杀去她母家的人。
“可是,他的精神有点问题,派出所不知道会不会抓他。”村长吧唧了一口雪生从被他女儿承包了的公社的百货部赊来的五岭,慢悠悠的说着,好像一位庄严公正的法官。
“就是那两个好孩子啊!可怎么办?”青藤爸披着一件部队发的黄卡几布外套,吧唧着旱烟忧愁的说。
青藤妈把摇摇晃晃的青藤拉回家,从碗柜里找出一碗剩饭,把柴塞到灶膛里,碧色的炊烟开始在在黎明青色的瓦楞上升起。
青藤妈往锅里倒了半勺油,想了想,又从碗柜下的瓷坛里摸出一个鸡蛋,“哧啦”一下打在锅里。
青藤香香的扒完那碗饭。
母亲拿蒲扇,把蚊帐里的蚊子赶的干干净净。
外面的唢呐开始吹起,锣鼓响起,呱噪的像雷管的爆炸,沉闷的像钢钎击破头盖骨。
青藤一点都没有听到,她睡的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