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高温,人像一条困兽,喘息、烦躁压顶。一群赤着上身的民工、挥汗如雨,模板和铁锤的撞击使火炉般的太阳失去热量······
老表把这首诗送给我看,并且要我写写他们那些装模工人的生活与工作。虽然诗歌朴实无华,但再现了装模工人在烈日的炙烤下无所畏惧的气概。老表一副黝黑的脸堂,高颧骨、瘦高个子,说话有板有眼,因他在姊妹们中排行第五,于是我称他五哥。这人性格坦荡,从不拐弯抹角。至此,在我们那个几百号人的村上,却是挺有人缘的。
1、
盛夏的一天,五哥在路边店里与一帮人喝酒。见了我,五哥高声吆喝: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既而他把屁股向里一靠给我让出个位置,店主人勇奇欲给我倒酒,我以不胜酒量为由谢绝了。
见我喝酒不行,大伙不再勉强。凝视良久,五哥抹了抹嘴唇似乎要向我透露一个秘密。只见他咽了口唾沫,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回来了就好,我正想说上次跟你讲过的那件事,还记得不?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这么个题目,你看行不行?我说,你说来听听。他朝我瞟了一眼,鼓着腮帮子说:《高温上的太阳》这个题目怎样?我风趣地说,咋听起来有点科普文的味道。是不是高兴的“高”、温度的“温”,后面三字倘未说出口,他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连连说,我不是单纯的叫你写太阳,还是要把我们写进去,懂吗?
我故作不解地说,这跟太阳有啥关系?
他有些激动,站起来嚷嚷道:你真不知道还是卖关子?见他那情形,似乎在生我的气。我笑着拍了他一下肩膀,让他坐下来慢慢说清楚。这时勇奇走过来说,五哥,你是不是喝醉了呀?你叫别人帮你写东西,就要态度好一点嘛!
我没有喝醉,明白着哩!高温上的太阳,这个题目我是想了好久的,只怨我读书少,词穷,不会表达。
勇奇说,你根本不是读书少的问题,还是没有说清楚,就连我听起来也感到模糊。即使你要人家帮你写就要把文章素材说给他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叫人家做饭就要给米和柴啊!
勇奇这么一说,五哥自知理亏,气势消了一半。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说,你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知道我们这些装模工人在深圳高温下作业呢?每天我们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高层建筑上立模,挥一把汗便像是下雨,汗粒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把个衣服酱得糊糊的,那样的高温真叫人受不了。晚上回到工棚,干燥的皮肤遇水冲洗,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火烧火燎的,挺不是滋味呀!
你说,我们这些长期在高温工作的民工,难道不配称“高温上的太阳”吗?我们每个人都堪称太阳,经得起高温的熔炼。五哥这一番话,使我茅塞顿开!接着他向我述说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2
黄昏,五哥提了一瓶“二锅头”来到我家。进门便大声吆喝。见他醉醺醺的样子,我说:“五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他把酒瓶举过头顶,嚷嚷着:没有酒我是活不下去的,你知道吗?
接着他走进屋,劈头便问:你帮我写的东西咋样了?我愣了愣,顺水推舟地说,你来得正巧,刚写了一点正愁没素材。五哥呵呵一笑,今晚我就一边喝酒一边说给你听,好吗?我点点头,接下来我们开始慢慢进入主题。五哥说,他从勇奇家回来后,忽然接到深圳那个工地包工头的电话,他说,一个工友不慎从10层楼高的脚手架上跌下来,当场死亡了。言下之意叫我火速赶回深圳处理后事。接着五哥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疑惑地问,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故,难道楼顶上没有安全网?你作为带工的,对此有什么看法?五哥显出一丝无奈的神色说,我能有什么法子?其实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中。因为我在这次回家前,再一次向工地方老板建议:将高楼周边楼层布上安全网,可是迟迟不见动静。你说,我一个小带工的,说话起什么作用呢?
五哥瞧瞧我,不觉打了个长长的喷嚏。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只见一弯银月隐入云层,几颗稀疏的星辰镶在天边。接着自言自语地说,此番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那里还能在家闲得住?明天我必须赴深圳。接着回头来对我说:“我们这些干建筑工的命苦啊!高温下作业生命都没有保障而谈什么安宁呢?我们拼了命地干活,挣来的钱却仅仅够儿女们上学和开支。高温,太阳,我们才是一个个晒不死的太阳。五哥神色黯然,双眉紧皱。此刻,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谁言深圳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每个人都想从井里提取甘泉,可是尽管自己付出了努力,结果却不尽人意。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3
一撮花生米下酒,一瓶“邵阳大曲”我与五哥干了个底朝天。这时妻子从外面回来,见我们谈话正在兴头上,于是有些不悦。五哥也许觉察出妻子的神色,不假思索地对我妻子说,老弟媳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啊?今晚我就在这里不走了,厚着脸皮也要在弟这里过睡一个晚上,你总不会把我赶走吧!
妻子毫不在意地说:“五哥,你多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我在路上碰到叶嫂,满到处找你呢?所以我得提醒你一下,免得回家又吵架。”
原来是这样,这不管你的事!五哥我正郁闷得很,想找个人吵一架呢?反正明儿一早我就要回深圳了,告诉你叶嫂如果受不了,她愿意跟谁就跟谁去吧!
妻子噗嗤一笑,接着五哥又跟我说起去年春初工地上发生的一桩事。那是他们刚从家里过完年,来到肇庆的一家建筑工地。太子、二宝、日生等几个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铁哥,在一天下班的途中,忽听到从他们后面传来一声“啊呦”的呼喊。大伙回头一看,只见二宝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情急里大家七手八脚一齐把二宝扛到附近一家诊所。
医生说,突发“脑溢血”这种病,是由于病人长期工作劳累和高温作业而得不到适当的休息导致的。如果今天你们晚来一步,则无回天之力了。
五哥说,他们一年到头没个清闲,除非像二宝这样累倒在工地上或者爬不起来了才肯去医院检查的。
五哥喉结抖了抖,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他感慨地说,我们这些农民工真是“病不起”呀!虽然我们长年累月在工地上,但是没有那个老板舍得替咱们办”医保”。无论大病小病都得靠自己掏钱去医院,实在熬不去了只有回家。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一片沉寂。我对五哥说,工地上干活很辛苦又不安全,要不回家种地吧!你此前不是承包过鱼塘吗?我看也不错的。
五哥说,养鱼不是那么好赚的。有一年他放了600多条草鱼,6月开始鱼鳃部位出现细菌性烂鳃,后来随着鱼塘水温的提升,大部分鱼类鳃盖烂穿,鳃丝肿胀充血发炎,鳞片松动脱落而导致大批量的死亡,致使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我说:吃一亏,长一智嘛!虽然我没养过鱼,但听人说,做好鱼池环卫工作特别重要,尤其是底质的改善,可以采取在池塘中施放生石灰的方法,改善池底通气条件,加速有机物的分解,而且还可以杀灭淤泥中的病原菌及其芽孢,收到良好的防治效果。我的一席养鱼之道,使五哥茅塞顿开!动容地说,我可以照你说的去试试。不过现在要紧的是我还得要赴深圳完成那个工地,待年底回来再做打算。
我可以理解五哥此刻的心情,这些年他一直在宝安、龙岗经营他的建筑工地,手下有一帮哥们能说能做不怕苦,干起活来不要命。平心而论,他们钱也没少赚,但吃吃喝喝、打牌玩点子,左手进,右手出,有些工友甚至过年连路费都成问题。无奈之下,只得骗老婆孩子说,施工紧张,请不到假。
去年国庆,我去过观澜大水坑拜访几个在这里打建筑的同乡。工地上我遇见了文生和清林,他们正从高架上下来,满身泥浆、正准备去旁边的自来水槽边冲洗,见我到来他们俩把我领到临近一家商店,买了一些饮料和啤酒之类的东西吃了起来。我们边吃边谈,从脚手架上的高温作业到阴暗潮湿的租房,他们的生活现状,引起我深深地反思: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如此繁重的劳动,每天要经受八、九个小时烈日的灼烤,而他们吃的却是土豆和南瓜汤。
文生告诉我这个工地有20几个人,包工头是跟老板同一个地方的人。饭堂是包工头一手承包过来的,采购全由包工头一人独揽。我说,难怪你们的伙食这么差。说话间,我发现文生和清林穿的蓝褂子工衣上全是白花花的汗盐印子,看上去就像一缕缕海岸线。
我说,深圳的天气这么热,你们怎么不向包工头建议更改作息时间吗?见我发问,俩人沉默良久,显出一丝无奈的神色说,不是我们没有提过还是老板催得紧,这一排4栋房子必须在年底竣工。为此,包工头直急得焦皮烂额,四处招工可就是没人来,有的来了做不到一天就走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清林说,工价低、伙食差,人家不走才怪呢?
我不解地问,你们干一天可以挣多少钱?文生说,我们干大工的按红砖算。砌到墙上一个砖5分,一天下来最多只能砌6000砖,也就是300来块钱的样子。
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深圳这鬼地方一天到晚,只要是晴天却是高温不减,值到天黑下来才凉快!可是砌墙的活儿须得依墨线为准的,天一旦黑下来就没法作业。因此必须抓紧时间,否则赚不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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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沉寂的村子里不时传来几声狗的吠叫。窗外,手电筒划过的光束,忽明忽暗。接着听见屋后马路上疾快的脚步声,于是我猜测一定是五哥的老婆一路寻过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叶嫂已经到了门口。
我知道叶嫂这人平常做事风风火火,牛一般的脾气。在我们这个几百来号人的村上,一般的男子汉干活她都不屑一顾。五哥有一次跟她撒泼,动手打了她,叶嫂抬脚一扫、随势把五哥踢倒在地,接着她双手扣住五哥两条腿,拖了一丈远的地里。
五哥这人嘴硬,爱吹牛,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他这个性格。说得多了,有人对五哥半开玩笑地说,老叶来了,瞧你得夹着4条腿跑呀!
妻子在门口见到叶嫂,笑着说,你若不来的话,五哥也打算回来了。这不,我催了他好几次,赶明儿还要去深圳,须早点休息!
叶嫂嘟着一副脸,阴沉沉的,大步走向房间。五哥立马站起跟叶嫂四目以对,我慌忙挡在他们中间和解着说,叶嫂,五哥在我这久呆了一会,兄弟嘛!道道家常,也很正常。天亮他就得去赶车,夫妻之间,你就多多体谅吧!
体谅,他什么时候体谅过我?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在家照看孩子,而要一个人耕三亩多地。扛犁耙、背打谷机、挑谷子的重活儿,几个女人有我这么累?
甚么事儿都离不开我一双手。他到好,乐得一身轻松。工地上玩腻了,跑回来玩。这个家似乎成了他的旅馆,高兴来就来,不高兴一走了之。说罢,叶嫂“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一声比一声高。我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平常坚强的女人也有这般脆弱的心理!同时也让我隐隐地想象着他们的命运和处境。
人生便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苦,但只要静下心来一想:人生能有几何?匆匆来到这个世界,婚后双方又得为家庭、事业而奔波,回过头来几十年时光匆匆而过,到头来须发苍白,一抔黄土!
惨淡的月光下,五哥夫妻离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是的,他们就像太阳燃烧自己,温暖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