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伤，很一阵未写文字，亦是年末心疲，不欲大捉笔也。

近期电影《芳华》，冯小刚电影，原不爱看，小品语录板报体，所谓“难上台面”。又宣传谓之“文工团情结”，想必人生老来，意淫之青春期回顾，荷尔蒙汗烘，夜来遗精吧，不喜。早在九月，《芳华》将映未映，最后撤档了，我在微博一句话点评：《我不是潘金莲》努力攀登张艺谋《秋菊打官司》，现在《芳华》又开始向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进发。当然贬意。

那天，本不想看，只是那个时间只有这场，就看了，超乎意外。心怀芥蒂而去，却被块垒尽浇，几番目泪，感动了。竟至隔两日，与妻特意又去二刷，二番，一些细节更入。凡人之情，自带治愈，以致心有余恋，思想是否还可三刷。一剧，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情者，从来观影经验，似乎绝无仅有，头一遭吧。

人有至好，自以为完美，我的手头一直存有几部碟片。其一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寓意动物凶猛，青春期的赤裸，一心而无他，淋漓尽致代入。其一为大岛渚的《感官世界》，明明肉体直见器官直接，白描交配场景，观来顺乎其势合乎其情，尽性而无邪生，好色而无渲淫。又一为伊斯特伍德的《不可饶恕》，一则强盗杀心，一则凡人立命，为人父则老病，为人雄则快枪，恩仇爽气。再一为罗伯特德尼罗的《不一样的童年》，少年成人，黑白两间，入坏恰难好，向好却易坏，被浪费的人生与不要浪费人生，至理难为。都是快刀整切，不泛滥，不填塞，说教沉于情节，主题发于镜外，导演无言，观众自感。四部片子，我都是一观再观。

一影如镜，观者自照，犹似《芳华》：心笃于“文工团”者，或讳特权，或忌红色，政治形之，则政治影之，一派斗争面目，非红即白立场，运动中人无两样；心系于“贺岁小品”者，则囿于“冯式喜剧”锢见，低端之“冯裤子”，何入大雅殿堂？朱家和尚，如何又成大明帝王？心但不许，万般不爽，笑人无气人有，俗面照相。影片本色，皆观众各色，见人则人见妖则妖，善意见善恶念见恶，镜内都自圆其境吧。而我一而再观《芳华》，终究得其朴素，固然青春耀目，舞台灿烂，然高处旋上旋下，焦点即聚即散，粉黛方施铅华洗，人生终归至淡。

淡，浓处始淡时，非日常之平淡，而是平民之淡活。平民亦非平头百姓狭义，或富活贵，或权力中心者，也终究有其凡人平过，七情六欲人之常性，少年发身，青年发育，成年发达，老年发昏，惟岁月尽饶又尽不饶也。《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少年之自慰，《芳华》却是少年成人之安慰，世间安身立命，成人始多为无力之争，成人终必为争而无力，文工团一隅如是，世界大千皆是，百姓平头如是，特权红色亦如是。往往一如花时当红，二十岁上男当健女当妍，大把机会大好前程，佳偶望其更佳，良遇期其更良。谁知高潮之后即落潮，何小萍B角转A角，前脚瞩目舞台，后脚冯小刚一剪干脆，齐装的《草原女民兵》舞一镜未留，女主角已然离队下场。从古至今，太多人生多如此吧，青春不信平步不青云，野心总满满，人后更得人，运后更行运。转眼时去，居然红尽色衰了，转头再看来，怀春时的一段刻苦铭心，入世时的一段壮怀激烈，原来就是你此来此去的唯一最高峰。

实在生活本无高潮，人生原无高峰，成人、成家、立业、生养，就是四季荣枯虫鸟生灭一般的规律。无知则欲望，尽望则无欲，知命不惑的淡然，至刚。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笔下《马普尔小姐》，借其口有言：“一个乡村老妇，如何断得城市案例？世间无非人群，人群无非各类，权者权、弱者弱、奸者奸、诚者诚，将其城市人物与其乡村地主教士农妇屠夫一一对应，人性尽在各自关系之中，动机发生不脱窠臼。”简练到《西游记》，四人一马的团队，唐僧权、悟空能、八戒滑、沙僧诚，身世不同，身价不等，出路自也上中下分，白龙只得畜力一等。文工团也就好比一班级，算来一群同学，无非好成绩的萧穗子、好样貌的林丁丁、好背景的郝淑雯、加之好勤恳的刘峰，还有好似一无是处的何小萍。然后班主任的评语，师长们的好恶，小圈子的世界观，具体到个人好过难过的生态，就是《芳华》的所有组成。

然而教室之外更有社会大课堂，文工团解散再有各归各路的生存，亦如中国电影圈的从来，陈凯歌一贯的贵族派、姜文天生的领袖派、张艺谋好歹化土为洋或洋亦为土的学院派，冯小刚只是作为临时工转正的编外存在。但是命数有定论，不是一成无变的定数，而是多则少少则多的量数。庞而杂的贵气有其再不可控，信手拈来的天才有其力不能逮，土尽洋尽了也就四平八稳，而一向小丑示人的卸下白妆，老练宗师俨然。无自命，无自夸，无自己而存自己，西天能取经，老妇能破案。刘峰何小萍一似，放野者到底栏关，羁绊者最后无拘，凡人常心看来：人性无好坏，只有宽窄；人情无远近，只有浓淡。都该经，都该历，苦过甜过，都会随风稀散，人心安定，世无动荡。

近乎缄默，就把过程最节约地推给你看，意会不待言说，何小萍如是，电影《芳华》如是，淡滋最好味，于是我也一观再观。我总说，中国的六十年代末，至后来的八十年代初，剔除掉血腥的文革标签，平凡人几乎平局的生活样貌，实则是小农经济大格局颠覆前最后的古典时代。虽然人为的运动不断，但是动辄千万人生死的动乱不再，亦如我正在批改的小说《雪堰桥》，除了革命暴发户的跳嚣，以及被归入下等人类的提心吊胆，余下工作工农作农，大人小孩安贫乐世，几乎不争而存。从摇篮到坟墓，大抵能一眼望到穿，人无大不安，事无大惊喜，不公也是公，争也无多争，文工团里的矛盾，班级同学的亲疏。死水一微澜，于常心一轰然，即是当时凡人的芳华。

此后即是大时代，体制的天翻地覆，人际的地动山摇，有抱头痛哭的毕业晚会，就有四分五裂的文工团。以往集体一团，以后世路千条，被迫脱胎的文工团员，或者手舞足蹈无比自由去，或者即将涉世的学生般惴惴不安，那深不见任何方向的未知未来。也都经了，也都过了，一个国家过了，一代人过了，此后的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这般过，好坏易难，凡人经过了每一个回头再看，都是生而活的常态。世界每多荣华，世人每多芳华，该落场落场，该谢幕谢幕。一部一代人一群人的《芳华》，非是一笔抹杀之特权特例特殊，实是马普尔小姐所言人群的定规定理定情，心有戚戚者，皆顾人事迹而感于自身吧。无非殊途同归的青春，无非虚度而再不可得的心喜心痛，抑或只是那萌然的一隐心动——野百合也会有的春天，哪怕只是稍纵即逝。初次观影毕，我有微信推文，言：

昨《芳华》，观影罢，妻言大感，多泪。盖性弱者，无争，不得已与争，适世大类。吾亦称，暖其结果，男女夫妻，不平也平，抱团与老，善。乃诗:

道南草木允无邪，庠序书声谨次差，

池水置身淤垢净，门风袖手冻皴花。

低头一涩零星热，抬眼相勘各自涯，                    

最是人心寻处搁，昏灯顾影默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