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你们是世间的盐。盐若失了味道,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是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摘自《新约圣经·马太福音》
一
夜半,老伴入梦来。
清明节,老谢没回老家,自然没能去福寿店购置纸元宝、冥币,给老伴上坟。大约老伴手头紧,从地府托梦来了。醒来时,老谢脊背蒙了层细密的汗液,黏糊糊的。他说,梅子啊莫怪我,虽然我只是个伙夫,顺带干点接送孩子的活,但离了胡萝卜也整不出一桌酒,儿子他们需要我,得理解你。
老伴在世时,老谢就梅子啊梅子地唤老伴,老伴去世了,他还是梅子啊梅子地唤,一唤多少个春秋。老谢自称伙夫,那是自谦。即便真是伙夫,在孙子多多眼里,他也是孙悟空级别拥有七十二般变化的伙夫。
那些从油烟机蹿出的气味,老谢再熟悉不过。
气味辛辣,混杂着爆炒尖椒、泡椒、花椒的异香。老谢翕动鼻翼,猜测邻居厨房动静,钢铲在锅内有节奏地翻炒,油水足、香料厚,辣子鸡、蚂蚁上树、麻婆豆腐、干煸四季豆,每一回,他都能从阵阵烟味中估摸出食材和菜里添加的佐料,八九不离十。三五次下来,他得出结论:邻居家饮食偏重麻辣口味,应该是四川人,或者是……
没有或者,老谢断定,邻居就是四川人,百分百。
每天,抬头能望见祥云的傍晚,六岁的孙子多多坐桌台练习写字、画画,老谢便蹲一旁择菜,绿的青菜、白的萝卜,抬眼间,阳台外的天色一截一截暗下来。儿子儿媳下班晚,老谢家做夜饭要比邻居迟,所以,他总能闻到隔壁的菜香饭香。
邻居又在炒辣子鸡。
油烟途经排烟管,蹿到他们家。多多撂下颜料笔,在鼻孔前方挥舞手掌,表达对刺鼻怪味的不满。冲邻居墙壁努嘴,老谢说,多多,猜炒的啥你?
闭眼作思考状,两秒过后,多多说,猜不到,爷爷你告诉我!
老谢说,是辣子鸡。这次炒法跟上回不一样,佐料换了,没放干尖椒,放的是豆瓣酱。他看见多多吞了一坨涎水,也发现了孙子眼神里的疑惑。又说,爷爷属狗的,鼻子灵,辨得出味。
多多便笑,像是信了老谢。但笑得没那么坚决,又像是没彻底信。老谢问过孙子多多,隔壁住的是不是四川人。多多摇头,脑壳摇得似拨浪鼓。老谢说,不是四川人么?多多说,他们是深圳人。老谢就笑,多多在深圳出生,大概他眼里,这座城市所有人都是深圳人。
聊邻居家的菜肴,是爷孙俩的固定话题。有时候,老谢也跟多多扯更多闲话,比如他年轻时拜师学厨艺,饱得、饿得、热得、冷得,流过的血汗、吃过的苦头最终都长成身体里的血肉;比如如何炒菜,如何把菜做得风生水起色、香、味、形俱全。多多似懂非懂,偶尔眨眼或点头,表示认可。
老谢说,那边炒鸡蛋,这回放了香葱。
老谢说,今天他们做了回锅肉,该早点起锅,晚个九秒十秒,肉就老了。
老谢说,做辣子鸡,得用鸡腿肉,剔除骨头后改刀将肉切成小块,再添盐、胡椒粉、洒料酒拌匀,腌渍五分钟,再拌淀粉,下锅时一定得掌握好火候。
……
扯起灶台上那些事,老谢目睹多多吞了一坨又一坨涎水,便打住话头,跑进厨房炒菜、淘米煮饭。他说,多多等着,爷爷也给你烧几样好菜,咱俩先吃,等你爹妈到家,咱再把剩菜热一热、回一回锅。
某个琥珀色的黄昏,老谢带多多到小区骑完自行车,爷孙二人坐电梯回家,偶遇邻居夫妻。老谢盯看女人拎的鹅黄色环保袋,两条翠绿的黄瓜从袋内露出头。他想黄瓜可以凉拌、也可以素炒。目光转向提黑色公文包的男人,老谢说,你们是四川人?男人眼瞳里布满惊讶,他说,嗯,我们是汶川的,那场地震,您应该晓得。
多多笔直站电梯角落,偷瞄老谢,小心翼翼地笑,像是生怕别人洞察他和爷爷的秘密。老谢清楚孙子笑容里潜藏的内容 ——终于,他们寻找到了答案,且是正确答案。
二
三个月前,他们居住的楼盘正式入伙,附带精装修。住小区里的人,来不及相互熟悉,彼此都还是陌生人。老谢就更陌生了,一个月前,到了“交班”时间,他安顿好八十出头的老母亲,才从老家奔赴深圳,帮儿子带儿子,即带孙子。
所谓“交班”,也就是男女双方老人,来深圳帮忙带孩子,负责接孩子上学放学,他们半年轮一次岗,半年交接一次。
白天,儿子儿媳上班,多多上幼儿园,家里单剩老谢一人。无事可干,他会到楼下走一走、逛一逛。小区是按“公园化”标准建设的园林,绿植丰富,绿树成荫,甬道上有人遛狗,有人穿一身运动装散步锻炼,也有三五个老头老太太聚休息亭玩扑克牌,斗地主、打升级,玩牌的人坐着,看牌的站着,热热闹闹围了一圈人。拢过去,老谢瞄几眼,听他们扯些家长里短,尽是些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琐事,感到无趣,他便迈腿走,从一群推婴儿车的老人中,劈开一条道,出小区大门。
围绕楼盘外围人行道,转上两圈,老谢走去附近万佳超市,购买当天做夜饭上桌的菜,荤菜多是猪肉、牛肉、排骨、筒子骨,素菜要么是时令蔬菜,叶子菜,要么是西兰花、西红柿、荷兰豆。
回屋时,差不多已是午饭时间。途经兰州拉面馆、快餐店,店内油腻的餐桌旁坐满年轻的食客,是从周边写字楼涌来解决午餐的白领。他们总是急匆匆的模样,面前摆一盘食物,兰州炒饭、盖浇饭、刀削面,三下五除二,囫囵送进嘴里。
那些男男女女,跟老谢儿子年龄相仿,或比儿子年纪短一截,他们吃得过于潦草。老谢想,也怪不得他们,深圳不比老家,吃喝拉撒,凡事都讲究速度,挣碗饭吃不容易。儿子儿媳不也一样,做生意早出晚归,夜里回家,吃不上几回热饭。
中午,老谢一个人,吃得倒简单,他不做饭,只下一碗清汤面,给自己。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虽是一碗面,但老谢有他的标准和要求。
先烧上半锅水,再准备拌面的佐料,葱花、生姜和蒜瓣,生姜要切成丝,蒜瓣得拍碎,透出蒜香,再搁面碗里。待水滚了,将挂面下锅,用筷子打散,不能让面条粘一起,成一团浆糊。如今,老谢差不多只吃荞麦挂面,防糖尿病、防血脂过高,吃要吃出健康。荞麦面煮好了,浮于水面,捞进碗里,倒几滴香油、半勺酱油、一勺陈醋,再加少许锅里的面汤。最后,他将先前备好,洗干净的白菜叶,也就七八片,搁热锅过一遍水,打捞上来,放入碗中。
一碗清汤面,要味道有味道,要品相有品相,要健康有健康,对老谢来说,这并不比做一顿饭轻松多少。每天中午,经过多道工序,老谢腾挪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年轻人可能会嫌麻烦,说不如上美团叫个快餐,拿这些时间干点什么不好,刷个微信、发个朋友圈,也比下碗面条强。但老谢乐此不彼,相当享受这个过程。古语有云,食、色,性也。食排第一位,他觉得,对待吃,不能太草率。
下午,老谢会眯一会午觉,醒后,再泡一壶铁观音,啜几口茶,提神醒脑,也是养胃。过去,他有个喜好,弄完乡间宴席的菜肴,他会泡壶茶,静坐苦楝树下,闭目养神。那会儿,家乡的苦楝树成片的栽种,而今砍伐得差不多了,腾出土地,盖起了成堆的新房。
喝茶的间隙,老谢想起儿子儿媳。这次“交班”轮岗,他明显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有问题,不睦。到底是啥问题,他也说不清,想找儿子问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究竟是啥问题呢?
就像下清汤面,忘了放姜丝或是拍碎的蒜瓣,缺那么点味。老谢隐约听闻过儿子和儿媳的争吵,他们都是背着他。老谢能触摸到某种令人不安的情绪,但竖起耳朵,也没能听清具体内容。
三
若儿子儿媳夜里不回屋吃饭,下午三点左右,最晚四点,会发条微信,告知老谢。他夜里做饭,就会少准备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的饭菜。
他们加班,赶不及吃夜饭,是常事。有时,要么儿子不在,要么儿媳不在,一家人难得凑齐吃顿饭。饭桌少一个人、两个人,孙子多多习惯了,老谢也习惯了。
周末,是一家人能聚齐一起吃饭的日子。坐饭桌上,老谢瞧出不对劲,儿子儿媳光顾夹菜扒饭,基本上是零交流。就算说话,也是一问一答,这边问一句,那边答一句,那边问一句,这边答一句。
老谢看在眼里,喊孙子多多吃蔬菜,不能尽吃肉,不吃素,容易犯便秘。他想找机会,跟儿子聊一聊,不能把日子过得别别扭扭的,谁谁都不舒服。他总是插不上手,寻不到机会开口,儿子一会躺他的卧房休息,一会坐书房电脑桌前处理事务,一会又陪多多看绘本、给多多讲故事。
屋外出了会太阳,一会又落起雨。落得老谢心里似长了草,总想将草拔掉。潮气蹿入室内,儿子站阳台抽烟,老谢假装漫不经心的模样,走去阳台,找儿子要了支烟,点燃,烟头瞬间亮起闪亮的星火。
儿子说,爸,不是戒烟了您?
老谢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气息。他说,陪你抽一支。
儿子说,有事?
老谢说,我没啥事,我瞅着你有事!
儿子说,爸,我好好的,能有啥事?
扭头,老谢冲客厅望了一眼,客厅空空荡荡。他说,你跟多多妈大学就处了朋友,毕业又一齐来深圳打拼,在一起这么多年不容易,现在日子比从前好过了,吃着山珍海味,可不能忘记曾经的过油花生、粗茶淡饭。
儿子沉默,猛吸了两口香烟,将燃烧的烟头杵阳台铁护栏上。
老谢还想继续抖出点道理。他估计问题多半出在儿子身上,儿子一天忙到晚,回家窝沙发榻、上洗手间,恨不得时时刻刻抱住手机。隔个三五秒,儿子就瞄一眼手机屏幕,像是等信息,再隔个三五秒,又忙着回信息。他是过来人,担心儿子心思不在正路上、不在家里。
儿子蹙眉,显然不想再往下聊。他说,爸,我明白。
老谢吧嗒吧嗒抽烟,干咳两声,直到香烟燃尽,他没再讲多话。事后,老谢有些后悔,看儿子的神情,肯定是出事了,该把话题再往深里扯,劝儿子悬崖勒马及早回头,莫去河边走,省得湿了鞋。
最近,老谢失眠了,他心里有事,放不下。
再过一个月,老谢就满六十岁,正正经经的花甲之年。按理说,他这把年纪,活明白了,也看通透了,不该有放不下的事,即便有,也不该为放不下的事失眠。但没办法,他硬是失眠了。对老谢来讲,放不下的事,已不多,儿子的事,算一件。要说最放不下的事,则是留守老家母亲的生活起居。
来深圳后,老谢把母亲交给小妹,请小妹帮忙照顾。他嘴里喊小妹,其实小妹也五十八了,在老家,也是一退休老太太。出门前,他跟小妹约定好,固定时间,每个礼拜六夜里八点,他会跟她和母亲打电话,没紧急事,小妹不用打给他。
所以,老谢最怕的,就是临时接到小妹电话。
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什么。又一天黄昏,手机响铃了,老谢一瞧,是小妹打来的。他心头一紧,心跳到嗓子眼,脑壳闪出一个念头——老母亲出事了。小妹告诉他,母亲想吃他烧的红烧排骨。他的心脏一会天上一会地下,似坐过山车,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