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魅力假如不在于同现实异构，便要轻声问：读主人公的故事时，是不是也想起你自己？美国的众多小说家，有的出身名门，有的穷困潦倒，文学院和写作课对他们来说有点荒谬，他们踩着泥泞过来，也踩过自己的和他人的心，如同一名穿着泳裤从森林里走出来的男子，游过每家每户紧邻的游泳池“游泳回家”，观察别人,从激昂到落魄,回归自身所在，门把上的锈落到了手上。

这是游泳者的故事情节，约翰·契弗笔下的人物，《游泳者》是1968年的电影，这么多年过去了，“游过别人家的泳池”仍是绮丽的金点子。约翰·契弗的十三个短篇小说集《德国黑啤与百慕大洋葱》是他二、三十岁时的作品，也是他后来成为“郊区的契诃夫”的练笔。这些被称为“美国文学中深藏不露的秘密”的短篇，从轻盈到入俗，从闪光到入俗，评不上三星，但是很消暑。

这本集子里有一个漫步线索，就是谋生（失业）与赛马。当赛马所占的人生份量很重，其中势必有一些不如意的寄托，富人家的萧条与穷人家的落魄，在赛季中掩映。

失业的租客们居住在陡峭的山坡上，望着“这条呈现灰白颜色的河流濡养了这座昏暗之城”的《秋河》、不再开工的面粉厂，日复一日充满恐惧和焦躁。

关于印第安人的快速到来与离开，《德国黑啤和百慕大洋葱》讲述的也许是重建与随遇而安的牵扯。艾米太太把草地租给流浪的印第安人，在污浊的空气中，她想到的是黑啤和洋葱的浓色浓味。印弟安长者的故事讲得真好——天空是石头的拱面，在这个世界中，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到了《随谈》，人们开始沿着漆黑的赛道走来走去，为小镇带来生机的赛季一过，只留下霉烂而潮湿的房屋，我在父母离家之前赶回来见他们一面。那是我出生的房子，父母希望能在此终老，每样东西和摆设都从未改变，现在却因为破产被迫离开，母亲一直努力表现乐观，却因为土地测量员的到来而近于崩溃，她为一无所有而哭，对应着**演讲者的慷慨真挚。《他的年轻太太》和《萨拉托加》等都是生动的悲喜剧，可以编成入门级话剧。

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始终是游泳者离开情人泳池的那场哭泣,望不见仲夏的星座。和契弗早期的浮世绘和感怀伤世不同,年轻的美国作家蒂姆•高特罗是一位打磨者、钻探者，他无论写什么生活，都会是你预想中的结局，但是主人公不会因为悲剧而跳开。他们善于承受。

蒂姆•高特罗的短篇小说集《same place,same things》译为《死水恶波》可真是晦气，倒不如其中的《空路不堪望》更有余味。不过,每读一篇,都不忍心读得太快,总感觉那些镜头里,有太多深深打动我的表情。《死水恶波》写的是水泵修理匠来到干旱的乡间农田，遇见过于热情的农妇，又在田里发现了触电身亡的丈夫,之后农妇随他而来,修理匠孤苦漂泊,也不是没想过带着农妇一起生活。后来他发现妇人是开电闸谋杀，因为拒绝还被农妇打倒在地。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妇人为了逃离现状，不惜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将希望寄托在开着大货车的修理匠身上，这股蛮劲狠狠地砸在了风中。

《空路不堪望》是一个低沉、真挚的故事，无数触手温柔地伸展着。写的是韦斯利和一位电台女主播的几天交往，韦斯利本是急燥易怒的年轻人，他运送石头的车如同电流，用车轮来显示生命的力量，在他心里驾车就像玩逼真的视频游戏，在一次事故后他开始转变，忍受自己的低速。也就是那时，他找到主持人贾妮，因为他佩服她接听热线的耐心和时时微笑的语调，他真诚地告诉她，自己整整一年都在情绪失控的飞车中度过。而贾妮告诉他，她的耐心是天生的，从来没有去和别人怄气的意识。噢，她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播，她陪着韦斯利开车，让他保持耐心，仿佛肩上勒着绳子那么慢,声音悦耳。韦斯利第一次感受到内心宁静平和。酒吧的插曲破坏了这些，两名男子骚扰贾妮时，韦斯利遏制住怒火，他觉得贾妮希望他保持冷静。贾妮被迫与男子跳了一曲回来时骂他是懦夫，韦斯利感到愤怒，因为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忍住不动手有多难！而他懂得理智思考，因为拘捕比跳一支舞的代价更大。后来，韦斯利不再开车留在父亲的杂货店做事，他听到收音机里的贾妮和观众顶嘴，从电台离职并且从公寓搬走，消失在他渐渐痊愈的生命中。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疯狂飞车的韦斯利其实有一颗易感化的心，而温和动人的贾妮其实才是最需要疗伤的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说起爱戴的叔叔因为失望而自杀。那是她的旧伤。“为了期盼某些事情来重建生活，你已经等得身心交瘁”她帮助了韦斯利，却又再次陷入孤立无助之中。《灭虫人》也是一个精彩动人的故事，灭虫人费利克斯有固定的客户群，他很熟悉他们的院子，陪他们聊聊天，但是不会窥视他们的生活，他保持着职业形象又善意关注他们的生活,时时希望给他们帮助,甚至为律师和马洛内女士牵线,当得知他们分手而马洛内怀孕后,没有孩子的他窘迫地请求把孩子交给自己,但是马洛内蔑视并赶走他。费利克斯也许不明白，自己救了那个孩子一命，他的话触动了马洛内的心。所以当他多年以后经过那个熟悉的院子，那个小男孩请他离开的时候，他应该是欣慰的。

蒂姆先生变幻着身份，希望我们从农田的深沟里走进去，发现一些不发芽的种子、一些悲伤过了头却又隐忍着变成平和的人们。我想再也没有比《返航》更能体现一位母亲对儿子怀念的小说了，埃莱娜马不停蹄地忙于农活，修拖拉机时她不禁想起儿子曾多么机灵地干活。没想到会有一架军用直升机停在不远处，年轻的飞机员迷路了，请她帮忙看地图指路，但是她看不懂，她想如果儿子还在，他就能看得懂的。埃莱娜建议自己也上飞机为年轻人指路，然后再送她回来，而当飞机在空中，她才发现根本无法辨别方向，这时她又想起了曾经和儿子旅行，儿子告诉她不要只拍物体，还应该拍人物，人更是值得留存的记忆。他们迷失方向被迫降落，找其他人指数，重新起飞时她看见了自己要找的水塔，因为上面有儿子用油漆喷上去的鲜明大字，离别时候，她告诉飞行员记得报平安。当埃莱娜接到飞行员的电话时，激动得脸发热。她用爱子之心帮助飞行员，因为儿子是她永远不会遗忘的挂念。《悔》则是一个关于自我剖析的故事，也是唯一一个以第一人称写作的故事，我在老人院上班，照顾关心老人们，我有一辆用来运送垃圾的没其他意义的货车，后来发现是被简陋棚屋里酗酒成瘾的费内斯特偷走了。我将车要了回来，而费内斯特再次偷走，我一面筹备老人字的音乐日活动，一面又去拖回货车，我为何当时没有体会警察的体恤之心，直到第三次被偷车，费内斯特的母亲被送到老人院，而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找到早已堕落的费内斯特，将车给了他，让他不用淋雨、睡在地上，虽然本来就是毫无价值的卡车，虽然一切都太迟，我只是为了让良心好受些。

这些故事，成堆的砂石和踪迹，有的粉碎成一大片，有的却尖锐凌厉,我能看见那些青筋暴露的务农的手，日复一日挣扎如同根系愈深，我能看见货车司机无法思考的大脑，在路上飞奔在睡前靠酒精避免回味苦闷，我也能看见在愉悦甜蜜的形象之内，尝试重构生活的不死的欲望。你不能否认无法到达的场景中，那些人确实在呼吸着，被描述着，想想吧，当灭虫人鼓足勇气，恳求马洛内把孩子送给他，他是那样地充满期待，却只被视作疯狂。蒂姆先生证实了世事怪异，却都是如此自然地发生、结束。

为什么我们如此在乎他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