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初来深圳讨生活时,我还真不知道鹏城就是深圳的别称,只知深圳就是深圳。别笑话我。我一个山里赖子,眼睛看得到的,只有村庄与田土,外面的世界被高山挡住了,若不是出来打工了,还以为珠江是长江的支流呢。
打工的地方有座天桥横穿而过。桥上,自然是车轮滚滚,呼啸尖叫。而桥下,少不了行人穿梭往来。小商小贩自然不会放过这风水宝地,纷纷占地摆摊。其中有个报摊,背靠着桥墩。我是说卖报人,背靠桥墩坐着。他是个中年汉子,豁了两颗门牙,让人不容易忘记。有行人走那儿过,先是翻翻看看,再是扔下五毛钱拿一份走。
无聊时间,我会跑到天桥下去。天气太热,可以把人热出火来,天桥下相对阴凉,是好去处。我装着若无其实也真若无其事走近报摊,并随手翻报纸。一条新闻吸引了我的眼睛,说鹏城发生了一起天大的命案,警察却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破了案,原来是情杀。我自言自语又似是问卖报人:鹏城呀,鹏城在哪儿哟?豁牙抿嘴笑了,说:你脚下踩的是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脚下,脚下踩的是水泥地面呀。豁牙大笑了,是那种极力忍也忍不住而暴发出来的笑:未见过大蛇屙屎,这儿就是鹏城呀。那一刻我恨死自己了,直想找地缝钻,水泥地面没缝钻不进,只好故作平静,转头看那边大街上奔跑的汽车,说:老哥,你真会挑地方,这儿像大树底下,真凉快呀。
未见过大蛇屙屎,这里人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呢,但可以肯定是骂人的脏话。我问同事,未见过大蛇屙屎是什么意思呀?他们一脸坏笑,说:挨骂了吧?动脑壳想一想呀,是什么意思不就知道啦。我使劲地想了想,大蛇是真见过,但大蛇屙屎真没见过。
那天,肥哥跟我说,你应该有一张名片了,出去谈事,名片一递,人模狗样。他就在阳台上,朝天挢那边一指,说那边就有打印店,你自己去办吧。说本来可以叫个人陪我去,但我不能永远是山里赖子。肥哥是我的领导。瞧他这话说的,是要培养煅练我。
我只好一个人去哪边找。那边的街道都不怎么宽,横一下竖一下斜一下,像老家的镇街,档口一间挨一间,卖什么的都有。
打印店老板问我名片上印什么职务。我拍了一下脑壳,老天爷呀,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没问清楚来。也怪我粗心,上班十多天了,也不知道公司给我安排了什么职务。自忖像职务这么大的事情,可不能乱写。我只好小跑步回公司。
你真是个山里赖子,未见过大蛇屙屎,肥哥一脸不高兴,说,名片上印什么职务都不知道?还能印什么?印经理呀。
我站在那儿不动。在我的理解中,经理是个很大的官,手下有一班人马,可我呢?好像是公司里最小的,压根儿算不上官。
肥哥说,你真是个土包子,名片又不是身份证,就是印上军委主席,工商局的也不找你罚款,人出来混吗,总要想办法抬高一下身份,名片递出去,不要让人轻看了。肥哥掏出他的名片递给我,说,你瞧瞧,我印的是什么?我一看,哎呀妈呀,上面印的是总经理哩。肥哥指着同事们说,你们这些狗崽子们把名片掏出来,让这位小兄弟开一下眼界。他们纷纷把名片掏出来,我也就一张一张认真看,他们全是经理哩。我说,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地方,还装了一屋子的经理哟。肥哥拍了一下我的脑壳,说,臭小子,还挺会说话的。然后,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后来在脏巷租住时,认识一个开便利店的女孩。她说她很想进大公司当经理总经理,可惜她只一张初中文凭,大公司只安排她做普工,气死人。每当看到他人递出来的名片都是经理总经理时,就羡慕得要死了。我说你也可以去印张名片,上面直接写董事长总裁,吓死他们去。她果真去印了一张董事长兼总裁的名片,没事时就递给我,把我笑死了。
或许,打印店老板发现我是个未见过大蛇屙屎的人,不是或许,是一定,一盒名片收了我三十块钱。而我呢,竟然觉得值三十块钱,瞧,一百张哩,花花绿绿的,楷体字又十分好看,换了我,打死也做不出来。肥哥跳起来叫,让人杀猪了哟,你这土包子。或许,肥哥觉得,我被人杀猪了,是对他这个做领导的侮辱,不、不、不,是对整个公司的侮辱,要我带他去,找店老板算账。
肥哥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肥哥大步流星,走得十分彪悍雄壮,右手抓个着大哥大,摆幅很大。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学到他的威风来。肥哥将名片盒往柜台上一砸,吼道:有三十块一盒的名片吗?信不信我把你这鬼店砸了。
店老板呢,一哆嗦再哆嗦,老老实实把多余的钱吐出来,还说了不少对不起啦的好话。人怕强横鬼怕恶,事后,肥哥不无得意地说,春赖子,学着点,人在江湖混,一定要摆出很凶的气场来,用气势把那些鸟人压住。
道理我懂,可我天生没办法装出很凶的样子。肥哥是很好的人生导师,我不是好学生。
上班的这家公司是家货运公司,肥哥说他生意做得很大,东莞、惠州、广州、珠海、佛山、深圳都有分公司,总部设在中山。老板是宁都黄陂镇人,因而我就有机会托亲戚,亲戚再求熟人谋得的这份工作。我是坐火车直接到深圳来,还有人来车站接我。这次出门打工,是我打工生涯中最顺溜的一次。
接我的人就是肥哥,他也是宁都黄陂人。我走出车站时,他站在大厅门口,大声喊:喂------我在这,小布赖子,是你吗?快过来。他用的是家乡话。你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地喜悦。一个山里赖子,第一出门,来到异地他乡,有一个人,用家乡话来接你。在来的路上,我就担心,早听人说过,深圳很大很大,街道横穿竖插,大得像迷宫一样,何况我就是个路盲,找不着公司怎么办?那时候又没有手机。
肥哥有点胖,不是啤酒肚挺起来的胖,而是全身长肉的胖。我说哥,该怎么称呼你呀?肥哥说,你瞧我长得这么胖,就叫我肥哥吧,那些狗崽子也是这么叫我。我立即肯定,肥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公司在一个城中村里,楼不高,办公室租的是七楼,没有电梯,要爬上去。房子四室一厅。客厅办公,也作员工娱乐活动室。上班时间没有硬性规定,只要忙完手中的活,就可以玩,打扑克、搓麻将、看电视、聊闲天,请随便。我走进屋时,就有四人在打扑克,好像有人出错了牌,对家愤怒地骂着。两间作员工宿舍,四张双层铁架床一塞,里面打屁都没办法转舒畅。做老大的肥哥一个人住一间,他还摆了张小办公桌,人不在时门上了锁。这点你要永远相信,寺庙再小,做了方丈都要搞特殊化,而且,我们都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一间是招待房,老板来了好住,有时,也给重要的客人住。肥哥叮嘱我没事不要进去,老板狗鼻子灵,闻得出他人的味来。
说实话,一踏进这套居室里,我就有点失落,这哪里像个大公司呀。来的路上,我作过许多美好的想象。外面大地方公司的办公场所,那一定是富丽堂皇气派得很,最起码,也要像老家乡政府领导的办公室。肥哥大概是看出我的心思,不是大概,是一定,做老大的人眼睛就是毒。他说:别小瞧了,兄弟,好赚钱的,跟很多大企业有合作。
肥哥介绍同事时,发现他们都是宁都人。肥哥不无得意说,那当然,老板是宁都人吗,用的自然是宁都人,告诉你吧,不止这里全是宁都人,整个公司,没有一个外地佬,老乡用起来更放心吗。
做老板的肯定喜欢用家乡人,而家乡人呢,也更愿意到家乡人开的公司里打工,就比如我,一听说有家乡人在外当老板,转几道弯也要找上来。这是用乡情连接起来的信任。
这儿清一色宁都人,所以,我虽然身处异乡,但一点儿陌生孤独感也没有。我们聊天说话,用的是宁都土话,灌进耳朵里的都是乡音。菜也是炒地道的宁都菜,使劲地放辣椒,辣得我们满头大汗,大呼过瘾。人对家乡的记忆,语言与味觉是最深刻的,我有一种恍惚感,好像没有离开家乡。
这里虽是深圳,但这间屋却是地道的宁都居。老家的宁都叫大宁都,这儿的宁都叫小宁都,这就好比美国的唐人街。老李找来一支毛笔,在门楣上写下宁都居三个字。字写得不怎好,但他写得很认真。
我们出去忙活,就说是出宁都;忙完活归来,就说是归宁都。感觉是这么回事哟,只要改变一下说词,家乡与异乡之间,只是几步之遥。我们开开心心笑起来。
算命先生说我心多。此话不假。有段时间我想去卖报纸。那是两个月后,老板发给我的工资远远低于预期。不说你也知道,我们打工的人,第一个月的工资要第二个月月底才能到手。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收入都有个期望值,如果差得太远了,心就会浮动起来。
没事时,我会去天桥下找豁牙聊天。左打听右打听,也就知道豁牙一天能卖掉一千多份报纸。五毛钱一份,一毛钱的利,一千份就是一百,一个月就是三千多呀。这个数字让我怦然心动。这钱多好赚呀,坐在那儿不用晒太阳,天桥下犹如大树底下一样凉快。
我跟肥哥说我想辞工。肥哥说辞了工你想去做什么,回老家吗?我说我想去卖报纸。肥哥就冷笑了。我说你别冷笑,我觉得卖报纸挺不错呀,低成本创业,不用费脑子,不用做受气包。
你知道豁牙的两颗门牙是怎么掉的吗?肥哥说,这个鬼城市城管时不时来清摊,那些摆地摊的见到城管来就像见到鬼一样。豁牙就是逃城管时摔一跤磕掉的。当时呀,他满嘴是血像妖精一样一路狂奔。待城管撤兵后,豁牙回来找牙齿,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他哭了,哭得像小孩子一样。
兄弟,心别太多了。肥哥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说,这世上的活,没有一样是容易的。
以后每见到城管扫街时,就会想起豁牙那两颗找不回来的当门牙齿和他哭得像小孩子一样的模样。后来认识一个城管,他说我也不容易呀,吃了这碗饭,见到摊贩不撵,上头就要扣我工资。我想他没搬出市容市貌大词,算个实在人。
深圳的夏天,漫长得如同拉长的橡皮筋,热得像鬼一样。白天,阳光猛烈,烤得人皮肤发烫;夜晚,大地把白天吸收的热量全吞吐出来,整个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住的那楼又是临西晒,城市热得鬼一样,屋里热得妖魔一样。没有空调,几把美的电风扇使劲地吹呀吹,可我们还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白天反正到处都热得鬼一样,可晚上呢?我有点想念天桥下了。
你们不要到处乱跑呀,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肥哥用威严的目光巡扫我们,我严重警你们,被治安仔抓去了,不要以为捞你们的钱老板会掏,老板才不会掏这冤枉钱,直接扣你们的工资。肥哥还把目光盯到老李身上,像钉钉子一样,说,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再让治安仔抓去,我跟老板说不要捞你出来。
就在二个月前,老李让治安仔抓过一回。到了晚上治安仔会出来抓人,老板知道,肥哥知道,老员工知道,新人呢,讲过之后也知道,但大家还是会出去转转。城市的夜晚实在太引诱人了,灯红酒绿,美女如云,丝袜套短裙子,何况屋里热得鬼一样,天桥下凉爽的风是很值得想念的。没上过当就不知道治安仔的厉害,事实上他们一直都没事,警惕心也就放松了。那天晚上老李出去买烟。买烟只是个理由,他是想到天桥下乘乘凉。他背靠桥墩与卖报的豁牙聊闲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治安仔的从天而降,大伙儿东奔西逃。老李惊醒过来时,已被两个年轻人摁住了,然后塞进面包车里。事后老板发了天雷一样大的火,把肥哥骂得狗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