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汉代贾谊《新书·修政语下》:闻道志而藏之,知道善而行之,上人矣。
《增壹阿含经》卷39:夫人处世,有过能自改者,斯名上人。
本文“上人”,取自以上解释,特指有信仰有追求;有善行能自新的小人物。
《下梅林上人》单元标题及其主人公入深圳时间:
开篇,穿警服的保安员 我于1989年首次来深,1990年正式下海,入深圳。
一,守着国家秘密的不良少年 家乡老友江三于1992年首次来深。
二,前警察之死 家乡老友丁家成于1992年来深圳,2012年在深圳病故。
三,王虫子、王上人 王虫子于1996年首次来深,2011年后失联。
四,马拉松打卡达人 祁总与姜雪于1996年来深圳。
五,下梅林遗爱 阿麟于2010年来深圳,现同在美国,常有走动。
尾声,镜像与正解 站台上有人影,有雾,时聚时散……
开篇:穿警服的保安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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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呀,我就是那个穿警服的保安!
来深圳的第一天,我是穿着警服干保安的。一次应急之举,竟成了我人生的隐喻与写照:张冠李戴,不伦不类。
那天一早,在广州火车站,我挤上一辆去深圳的破旧面包车,中途被“卖猪仔”两次,花了不少冤枉钱。在1989年和1990年那段日子里,我是一名内地警察,但在广东地界,我感觉什么也不是,我就是一个被吆来喝去的大男孩,怀着一个闯世界的冲动,瞪着一对好奇、无畏的眼睛,在攒动的人头中,被司机丢在了深圳火车站。
傍晚,我刚下车站稳,立刻被面前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吸引住,它像一本从中间展开的大书,也像特区深圳张开的怀抱,迎着我站立。我抬头打量,这座叫富临大酒店的高楼,正是我要来深圳工作的地方啊!我既兴奋又紧张。
在闯深圳前,我犹豫了整整一年。大学毕业回到家乡,苏北一个海滨城市,分配在公安局,我做起派出所民警。工资只有七十多,却是铁饭碗。我曾是个校园诗人,做着文学梦,这会,跟在居委会老主任后面转,看她醮着口水翻户籍册,走访重点人口,没话找话惹人烦。一次见义勇为,我被打伤,功是立下了,却因为对方是人大主任的孙子,批下来的行政拘留没能执行!接着又发生一件事,我保管的一笔没收来的赃款丢了,在办公室里不翼而飞……三年过去,我干得垂头丧气。青春在躁动,浑身的劲使不出。
整个人的魂魄像受到某种召唤,它来自南国热土——深圳,我也可以去闯一闯吧!我曾在一年前,1989年夏天,坐飞机去过一趟深圳,回来后,就得了相思病。深圳市公安局不再接受外地警察,只有脱下警服才可成行。当年有个全国旅游工作会议在家乡的海滨召开,我通过朋友联系上了参会的深圳旅游协会钟宽炎先生,他不拘一格,跟我聊了两句就爽快地说,好,我帮你!他给我联系的正是眼前这个四星级酒店(当时是深圳最高星级的),做保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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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围打量完这座大酒店,弹了弹警裤上的尘土,从行李中拿出警衣和大沿帽,着装整齐,走进了大酒店的保安部。保安部里几个工作人员,以为我是深圳市公安局来办案的,我说明情况后,他们放松下来。保安部秦总经理是深圳公安局派来管理这家涉外酒店的,也是个警察,他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跟他大眼瞪着小眼,都不太明白,怎么放着警察不干,跑来干保安了呢。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后悔还来得及。
我绝不后悔!我答他时,表情僵硬,就怕他拿体制内体制外说教我。犹豫、挣扎的这一年,我想通了很多事。
当天我就上了班。秦总派他手下得力干将高佬,一个来自东北的帅哥,带我到人事部办理入职手续,办了工牌和饭卡。坐下吃起晚饭,大酒店食堂里女生如云,我一个穿警服的坐在其中,一双做梦的眼睛倍受关注。
第二天,我才领到工服,一套面料上佳的西装。我的职务是保安主任,负责大堂人员出入,我的搭档是关主任,广东客家人,一个退伍连长。那天香港歌星罗文下榻我们酒店,带着一帮跟班的,在酒店门前拍照,摆造型,我和关主任维持着秩序。一会,关主任悄悄塞给我一张100元纸币,我看不明白,他眉毛挑了挑说,这是港币,没见过吧,是那帮人给的辛苦费。
到了夜里,他带着我例行巡楼,大楼的内饰富丽堂皇,走道里音乐轻柔动听,有时,不知不觉中只剩我一个人在走。
一次,我忍不住回头去找关主任,他站在观光电梯口,数着什么。看我走近,他递给我两张纸币,说,这是你的40美元,刚才一位女士给的小费。
我推给他说,我不要了。
他说,你不要,我们就没法一起上班了。
我紧张地问,为什么?
这是小费,没别的意思,以后你若是收到小费也要平分给我!
我默默接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接受小费,见识美元,绿绿的。回到集体宿舍楼,深圳红宝路2号,八楼,一个人住的小单间里,才仔细端详、放好美元。
每每巡到下半夜,我们都有了困意。关主任带我走进顶层一个套间,他说这里是总统套间,接待过好几位外国总统。他倒在一处沙发上打起呼,我则被落地窗外的夜色迷住了。香港那边地界上一串灯火像条珠链,而在深圳,国贸大厦那一片,霓虹灯璀璨,还在释放着梦幻的气息。我浮想联翩,一夜无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半个月后,我再回到老家,正式办理人事手续,成为家乡警察下海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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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心满满回到深圳,三个月后却被炒,理由是下半夜在总统套间睡觉。关主任留任,我离开。高佬带我去了有“三都一光”之称的阳光大酒店应聘,找到关系,续上了工作。正当它要开业时,我得知不远处的皇朝俱乐部在招聘保安经理,还高薪呢,我和高佬一商量就去了那里。在那里我给歌手崔健当了三天现场保安。他从总经理手里接过一元人民币的酬劳时,我没反应过来。当晚,我得到了他签名的一盒磁带,转脸送给一个上海姑娘,她叫黄洁。
她原是我富临大酒店的同事,我第一天穿警服在食堂吃饭,她记住了我。她也应聘到俱乐部,又成了同事。俱乐部在东门一栋大厦的三楼,只有一部扶手电梯进出。俱乐部里时常发生打斗,走私贩毒的人,摇身变成我的上级,管理混乱可想而知。有一次,社会上一伙人把我们围在楼上一通宵,发动数次强攻,都被我们顶回电梯下面,厨房能用的家伙丢满了扶手电梯!
几乎每晚总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舞池一角。他很善聊,是来接女友下班的,他在一家经济类杂志社工作……三个月后,我从打打杀杀的保安工作,改行做了那家杂志的记者。和黄洁失去了联系,记得她还给我家乡写过信的呢!而这会,做记者的我才算拿上高薪,一个月两三千元呢。仅仅一两年时间,已经和家乡不可同日而语。
我搬进杂志社位于泥岗村的集体宿舍,最后一间,在厕所边上,没得选。房东的劣质小木床,被我睡塌了三张!真不好意思。在这一楼的宿舍里,我辛苦争来的一张原始股认购表,还没焐热,连同公文包被小偷从窗外勾走了。我独自在红岗西村租了一个单间,搬进退伍工程兵的家属楼,算是安全了。天没亮时,总听到一些细碎声响,有一次,我半夜上厕所,昏暗的厅里闪着两双眼睛,吓我一跳,开灯才看清是两个老人,像两只老山羊默默地看着我!刚住进来时,还没有的呀。他们是退伍兵的父母,从农村来到城市,早出晚归捡垃圾呢。一年后,我住进深圳下梅林,才算稳定下来。
那时,梅林水库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家具厂、石材厂等工厂、作坊。荔枝林里,是养猪养鸡的棚户人家。几年后,大型公务员小区才在此处立了起来。我一直住在下梅林,开公司、成家、生子,也亲历了下梅林的一次次华丽转身,梅林公园、农批市场、十多条线路的大巴站,高级商务区耸立空中,地底下地铁已全面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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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陆续续,我在下梅林结识了一些朋友,一些生命中的贵人。芳邻中,有带我加入业委会的,热心肠、会维权的鲁官员。有孩子是同班,建起深圳最高楼的隔壁陈生。有外婆是香港人,丈夫是南非人自己是美国人的对门朱姐。有敢用拳头说话,帮我做装修的已故老甲……朋友中,有诗友黑光、余丛、安石榴等。有教发廊妹背唐诗,从卖诗集到遁入佛门的王虫子。有一直在洗泥腥味,被城市生活追赶着跑起马拉松的财务总监祁总。有摘下婚戒直面生存,又以网购为媒结下中美姻缘的阿麟,等等。
还有两位来自家乡的老友,重现在我深圳的生活里。一个是坚守国家秘密的不良少年江三。另一个是一生为爱盛开、又为情所困的早逝警察丁家成……
在下梅林,我写下的诗作里,处处有记忆的回响,激情的合声,一个时代的喧哗,流淌着我们一代人的热血。既有诗化的心灵,也可以觅得具象的街巷,那晨与昏,那呢喃与吼叫,机遇与放弃,交叉、分合……
我写过一首诗,叫《红岭路》。从地理上说,红岭路算得上是深圳的中轴线,是从深圳河向北向内陆发展的纵深线,它正好把市区分作东西两块,分成罗湖与福田两个区,两块深圳的胸大肌。
这一条路,串起我太多太多人生印记!在红岭中路,有荔枝公园,树影下最早的股民在切磋技艺。对面的环宇大酒店,92年我竟在门前撞见了暗恋多年的中学女生,时空倒错,我呆站良久,看着她男友(或是老公)挽着她走远……沿路北上,过武警七支队,是建设集团,我采访过一个叫张宝的老总,军人气质,一双圆圆的眼睛,炯炯有神!这里是工程兵转业的大本营,上市后,一些老兵就此成了大富翁。再往北的延长线,有我住过的泥岗村、红岗西村。在武警医院后面,有个玉龙坑,是一群建在垃圾山的农民楼,诗人黑光下班走回那里的出租房,爬到一半台阶,爬不动了,病倒了……还有一个叫清水河的仓库区,93年发生了大爆炸,我办公所在的红岭大厦都摇起来了……过清水河有一个小关,出了关就是著名的布吉镇。再往北偏东,有一处插花地,诗人安石榴曾住过的小山村,我开车送他过去,推开大门,有种腐味,一个鱼缸里,几条金鱼的骨架沉在水底……还是这条红岭路,把我的办公桌与下梅林住所连在了一条北环大道上……96年的北环大道啊,空空荡荡,任我这个不伦不类的前警察,驾着新买的小车,轰响油门,快意驰骋……
接下来的单元里,我选择了几位在下梅林住过、交往过的友人,记录下我们入深圳的初衷与契机,背景与造化,以及我与他们结下的真实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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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近三十年过去了,经历过崔健演唱会的安保,经历过传销风潮,抢购原始股风波,香港、澳门回归……我的父母也在深圳老去,孩子从幼儿园到上大学,有了爱情。齐齐去澳洲深造,又返回深圳,住回梅林,接上了父辈的薪火,走上了第一线。在我快五十岁时,那双寻觅的眼睛,在一段时期温吞后又扑闪起火苗,却与青春的深圳有了脱节,尊重自然规律吧,深圳与我与最早下海的一代人,互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