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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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以前,工厂对我而言,是个非常陌生的地方。但是,在中国迈向世界工厂的进程中,我荣幸地成为工厂的一员。
离开广西支教的那所学校,我直接到了深圳。飞速发展的深圳,对一个外来工相当抗拒,我马上就感受到自己与深圳的别扭和格格不入了——那时候,在深圳,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表达,叫做“别人的城市”,而我,站在“别人的城市”边缘,更像一个不受待见的看客。
好在,我到深圳,目的很清楚:打工;挣钱。
经同乡金玉茹引荐,我很顺利地进了一家台资工厂做业务跟单,月薪800元,工厂叫欣昌实业(深圳)有限公司,工厂地址在深圳横岗镇上围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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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围新村有深圳开发比较早的别墅群,非常洋气漂亮,豪华、排场的建筑,在没见过大世面的我看来,可以说是叹为观止。上围新村那时刚刚竣工,主楼也非常漂亮,当时欣昌公司组长级别以上的职员,都住在公司租赁的上围新村的主楼里——金玉茹当时已是业务主管,自然也住在里面。
老实说,金玉茹其实与我扯得上一点点亲戚关系,她的舅妈是我的小姨,而且她还是我高中时的学妹,比我低一届而已,我在小姨家见过她几次的,那时候她还像一个小姑娘,一点不起眼。金玉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到荆州的一所外国语培训学校学习了两年,之后说着英语到深圳找工作,几经周折,时来运转,赶在欣昌开业时进了工厂,由于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加之工作努力上进,慢慢被公司的业务经理重视,后来做了公司的业务主管,拥有实际的职权,公司每年数千万的采购订单需要她确认签准。
金玉茹打工发财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家乡风传,传闻说她一年挣了100多万,在深圳买了房子,这些消息很快从小姨的电话里传到我的耳朵里,证明消息确凿可信。小姨打电话给我,有些恨铁不成钢。小姨说:“张旭啊,你看人家玉茹挣了那么多钱,你还有耐性守在那个破山区教什么书?”小姨接下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说:“张旭啊,你父母亲借钱供你上学,到现在还在为你还债呢,你倒好,读完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心甘情愿躲在山旮旯里拿200多块钱的工资去了!你看人家玉茹,人比你小,学历比你低,一年就挣了上百万的钱,人家春节回来就要把父母接到深圳去享福了,再看看你,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还不为你辛劳了一辈子的父母亲着想!”小姨说:“你听我的,我让玉茹给你找一份工作,你去深圳发展!”
本来我是想坚持点什么的,但是,小姨提到了父母亲,我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不仅柔软,而且生痛,小姨的话像钢针一样扎在胸口,扎痛了我的心,想到父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拉扯着我们姊妹几个长大成人,年届花甲了,还要一如既往地面向黄土背朝青天,心底好生疼痛。
小姨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我灌输挣钱的理论,孜孜不倦,持之以衡,“挣钱”摆在我面前,成了迫切而又现实的问题。我就对小姨说:“小姨,放暑假后我就去深圳,你让玉茹给我留意一下,看到时候有没有合适我做的事情。”小姨说:“只要你愿意,这事包在我身上。”
我辞去学校的工作,放暑假后,如期到了深圳,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快找一份工作的,可天不与便,处处碰壁,最后只得按照小姨的安排,非常尴尬地去找了金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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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见,金玉茹出落得大方端庄,加上身上的职业装束,显得干练利索。乍见金玉茹,就想起了她在学校时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啊,那时的金玉茹,最多不过是一只缩着脖子的丑小鸭,而今,俨然一只高昂着头的白天鹅。再比照自己的寒酸与落魄,顿感自惭形秽,强烈的自卑心理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
金玉茹在工厂大门口迎接我,跟门位打了个招呼,直接带我上了写字楼。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金玉茹把我带到写字楼,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去洗手间,把你的衬衣扎进裤腰带里!”
那一刻我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土气与不合时宜,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充当了职场的笑料,但是,那一切,除了说明自己的浅陋无知,还能说明什么呢?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彻底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发生了转换,不再是课堂上受人尊敬的老师,我面前不再是自由的学堂,在我面前延伸的是无穷多条崎岖的路,盘根错节而又互不关联,通向变幻莫测、制度严格、规矩繁多、等级森严的职场。
我从洗手间出来,金玉茹带我到一间会议室,拿出几份表格给我填,然后说:“我们经理要见见你的,这是公司的规矩,不过你不用担心,也不要紧张,我已经跟经理打个招呼了,他问什么你只管答什么。”
在金玉茹的妥善安排下,我顺顺当当地进了欣昌公司,在金玉茹手下干活,职位是业务跟单员,金玉茹是业务主管,而她的直接上司就是面试我的那位经理。
经理姓张,30来岁,生长在香港,在英国上了大学。张经理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教养很绅士的样子,给人一种非凡人格魅力的感觉。
进了欣昌公司,打电话给小姨汇报情况。
小姨非常开心,她说:“你总算开窍了,好好干,像玉茹那样多挣些钱回来,到时小姨脸上也有光。”小姨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我就问:“小姨,有什么话你直说,我听着呢。”小姨笑了笑,说:“张旭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了,玉茹是个好女孩,现在你们在一块上班,你跟她走近一些,你要抓住机会,玉茹家就两姐妹,她父母亲挺喜欢你的。”小姨拐弯抹角的,我总算听出她的意思来了,一下子笑出声来,笑完之后对小姨说:“小姨啊,你说什么呢,瞎掰嘛,人家是百万富姐,我呢穷光蛋一个,我就是再天才,也不会异想天开到去打玉茹的主意啊,您还嫌我丢人不够,在玉茹面前我已经很没有面子了,再要弄出点笑料来,会丢死人的。”小姨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一个大男人,敢想敢做,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小姨的话是对的。话是那么说,可事实往往不是那么回事,这一点我心中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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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信然!
因为金玉茹的关系,我碰到了好运气,非常顺利地进了欣昌公司,但是,职场上,仅仅有好运气是远远不够的,运气不过是带你进门的师傅,正所谓“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即便你进门了,如果不中用,在其位而不能谋其职,很快就会被职场给淘汰掉的。
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就属于不中用的那种人,在处理本职工作时表现得很白痴,公司有一整套操作程序,烦琐而复杂,那可比不得教书,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完事的,但是,第一次走进工厂大门的我,什么都不懂啊。
初入工厂,我担心不能胜任工作而遭受上司的指责和斥骂,更担心会因此被炒鱿鱼。内心产生一种无形的压力,日夜缠绕,而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自己是靠了金玉茹的关系才进工厂的,如果被炒了鱿鱼,自己丢脸不说,还会让金玉茹难堪,要是那样,哪里还有面子见人,哪里还能面对像小姨那样关心自己前程和“钱程”的人呢。
我这样想着,心底愈加慌乱,充满恐惧。更现实的问题,如果在欣昌呆不下去,我还能如愿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吗——对于一个饥饿的人,食物对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对于一个贫穷、没有足够工作经验、又极想在职场立足的人而言,一份恰如其分的工作,一份差强人意的待遇,那实在太重要了,那可是衣食父母啊。
我明白的,我必须靠工作积累经验、增长见识,安身立命——我需要机会,需要别人给我机会——我害怕被炒掉,在自己羽翼未丰的时候,那是真的!
说起来真是寒碜啊,刚上班那阵子,跟客户在电话里沟通,讲起话来,声音还打颤儿,我的脸常常因为发急而变得通红,上班第二天,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台电脑,可是手放在键盘上,双手竟然僵僵的。
金玉茹走过来,说话的声音很尖利:“不是说你懂电脑的吗?”
我不敢应她的话,大脑里像深蓝的天空,一片空白,那种羞愧的感觉,时时纠缠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回头看周围的同事,与自己的状态截然不同,他们处事麻利、干练而迎刃有余,绝无滥竽充数之嫌。我自然无意充当南郭先生,但是,我的状况与身边的环境太不相宜了。
竞争,血拼,淘汰……你死我活,适者生存!我的生存境遇严峻而危机,但是总不能不战而败,束手就擒吧!生存的压力挤压着我,奋起抗争是唯一出路。
然而败局似乎已经出现,精明的张经理对我很不满意,他绅士的脸上有时会对我露出不屑的神情,有些阴森可怖,我看上一眼足以不寒而栗——我恨自己不是“钢”啊,我明白了“钢是铁打的”的道理!勤奋,努力,修炼……我骨子里面那点原始的清高与倔强,不知何时逃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忍耐和服从。
张经理说:“张旭,我最多给你两个月的时间。”
我的试用期是两个月,也就是说,在两个月时间内,如果我的工作没有实质的进展,我在欣昌公司就算是玩完了!那可真不是我想得到的结果啊。
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开始努力学习,在学习中工作,在工作中学习,不懂的地方就向同事请教,或者利用合适的机会请教金玉茹。我利用住在工厂里面的便利,下班后继续留在办公室里面学习,熟悉电脑操作,把本部门的公用文档翻出来一页一页地看,每天都是在保安的催促下最后离开办公室,把金玉茹给我的文件拿到宿舍里去看。
我后来想,恐惧有时其实是健康的,就像生病有时也是健康的一样,生病告诉你,你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出现了问题,你必须对它们进行护理了,恐惧也是这样,它时时提醒你身边存在着危机,愈是恐惧,就愈要小心翼翼,弄清楚危机出现在哪里,然后想方设法去化解。
我庆幸自己拥有一种健康的心态,愈是无知,就愈是努力向学,奋起直追。
在其后的职业生涯中,我经常回忆起自己初进欣昌时的情境,觉得那时候就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哺乳动物,非常无助,对外界充满了警惕,然后,通过狭窄的通道,慢慢地学会了爬行,慢慢地学会了直立行走,后来慢慢地学会奔跑了……
试用期结束的时候,张经理没有说什么。那个月发了薪水,同宿舍与我差不多时间进工厂的一位同事告诉我,他已经加了工资,问我有没有加,说如果没有加,可以找主管和人事部申请。
我于是去查了工资卡,薪水还同以前一样。我当时想,可能是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得到公司的认可吧,在那样的情况下,没被开除已经是吉星高照了,哪里还敢提加工资的要求呢!我想,只要自己工作成绩出色了,公司自然会肯定的,到那时,加薪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我当时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证明,我那时的想法是错的,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