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那是1974年3月,我在铁道兵七师33团招待所当上士,住在四川万源县城北紧靠公路边的一片居民区里,是当地老乡们腾出来的几间旧房。当时我们主要修建襄渝铁路的“万白”支线,就是从万源到白沙的这一段铁路。那时候的招待所每天接待的客人不多,主要负责的是团宣传队几十人吃饭的伙食,作为上士,就是部队的给养员,负责每天伙食的采购。
我和司务长彭伟特住在偏北的一间砖瓦平房里,房子是一户姓崔的大娘腾出来的。听人说崔大娘老伴去世早,留下一个女娃儿,1970年下乡,在距县城100多公里的一个毛坝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少回家一趟。因此“军民团结如一人”的爱民任务,就有我和几个炊事员们承包了。什么打煤砖、扫地、擦窗户了等活儿,大家有空就争着去做。
记得一天上午,我采购完菜蔬回来,正坐在屋内给家里人写信呢,忽然听到窗外一阵清亮悦耳的歌声:
“哥哥在山上走,
小河在山下流,
哥哥在河边看,
妹妹在河对岸,
小哥哥一扬手,
小妹妹回过头……”
这是一位年轻姑娘稚气而委婉的歌声,而且是情歌,是我很熟悉的四川民歌调。在这大唱样板戏、***立四新的年代,要想听一首新鲜的情歌,无疑似冬天里滚出的一串响雷。
我好奇地推开窗,只见院中间的柚子树下端坐着一位女青年,不到20岁的模样,上身穿一件杏黄色的薄毛衣,下身着一件草绿色的仿军裤,正背对着我搓洗一木盆的旧衣服,那满盆的肥皂泡沫在温柔的春阳里闪着银白的光亮。
“咳—咳!”我止不住地假装干咳了几声。
那姑娘马上回过头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向我由衷地一瞥,闪现出一种友好的甜甜的笑意。
随即她笑吟吟地站起身来,一双沾满肥皂泡沫的手朝她的衣角擦了擦,径直向我走来。
“你就是小李吧?我听妈妈说过,你们在这里帮过我们家不少的忙,真得谢谢你们哈!”
我赶忙从屋里走出来,向着她腼腆地一笑:“客气、客气,军民一家亲嘛!请问您是……”
“我,叫黄萍萍,就叫我幺妹儿吧。我就是崔大娘这家的闺女,下乡接受再教育,很少回来,所以您不晓得哈。”她头一歪,一双眼睛通透而明亮,如同一泓清泉,又像水汪汪的葡萄,清雅而灵秀。
我看的出,她说话的时候,脸上那两道淡淡的、短短的小眉毛一动一动的闪耀着迷人的光彩,好像会说话似的,还流露出一丝调皮的神色。
我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道怎样接她的话题。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司务长彭伟特骑了一辆破自行车在路边叫我,说车坏了让我推到县城内找人修理一下。
我抬头看了一下幺妹儿,然后趁机跑了。
不过,我们这就算熟悉了。以后有事没事的她也经常地到我们炊事班的屋子里坐一会儿,顺便带些花生、水果了什么吃的过来。有时还帮我们洗晒衣服、被褥等,似乎就是一家人。
那几天,炊事班的张千祥、吴相合也都格外的殷勤,我们时不时地会到她家坐一会儿,除了帮助她们家打水、扫地、清理卫生外,还喜欢崔大娘给我们“摆龙门阵”,听崔大娘给我们聊天、讲故事。有时,幺妹还给我们做醪糟荷包蛋吃。
醪糟荷包蛋是当地的一种风味食品,主要材料是酒酿和鸡蛋,做饭也简单,就是在锅中放上水,烧开后,下醪糟煮散,然后磕入鸡蛋,煮至自己喜欢的成熟程度,加适量糖即可食用。吃起来甜甜的、酸酸的,还有点酒的味道,口感甘甜微熏而芳醇。
幺妹儿还没有返回知青点毛坝去。听崔大娘断断续续的嘴里,才知道幺妹儿下乡的那个地方很穷,村里有一个刚刚离过婚的会计看上她非要缠着跟她恋爱,而她不想恋爱又不敢得罪对方,只好在自己家里躲几天。
这样,我便有点同情幺妹儿。
有天夜里我刚躺下,就听到有人在敲窗户,我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幺妹,她用一张报纸包了本书,说这本书是杨沫的《青春之歌》,听说我喜欢看书,就借我看几天。
就在给我递书的时候,她的手指在我的掌心轻轻地触动了几下,我能感觉出来她内心的不安和心跳。
自那以后,我的心神也一直很难安静,老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窥着我的什么,每次和幺妹子见面时,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异样,让我的神情更有些慌乱,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又是一个星期天。
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从远方渐渐地移了过来。
周日是我们最放松的时间,因为部队传统只有上午9点和下午4点只开两餐饭。所以一大早我把肉和菜蔬采购回来后,看着天色尚早,就一个人带着那本《青春之歌》,沿着我们住房的一条弯弯的山道向后山攀爬,想居高临下看看万源早上的日出,最主要的还是想透一下大自然清新的空气。
我在半山腰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打开了那本《青春之歌》。这本书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学生运动、塑造**知识分子形象和成长命运的优秀长篇小说。通过描写以林道静为主要人物的塑造,歌颂了卢嘉川、江华等一批进步青年在那个时代,那个背景下的年轻人的**精神。但因为受“文改”时期“***、立四新”的影响,找到这本书还是很不容易的。
四周宁静淡雅,没有那种喧闹气息,只有湿润润的风轻轻地吹着。太阳已经慢慢地爬向半空,慷慨地把万道金光洒射在蔚蓝的天幕上,各色光环夹杂和融汇在玫瑰色的晨曦中,像轻纱似雾霭般地笼罩着静静的田野,让人感到心平气和、心旷神怡。
我忽然发现,脚下有一块块梯田式的油菜地,整个田野就像披着一块金黄毯子似的错落有致,阵阵扑鼻的花香随风飘扬。然而这种香却不同于玫瑰、牡丹的那种熏香,这是一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馥郁。在阳光的照射和微风的吹动下,那淡黄色的油菜花蕊,一朵挨着一朵,还带着青莲的醉态,芙蓉的清婉,或黄或绿,或浅或深,或迷梦或清晰,纵情地向人们展现着属于它们亮丽的风度。
我放下书本,不由自主地弯下身,用手抚摸着眼前的油菜花蕊,我觉得奇怪,平常我们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注意到油菜花这样的漂亮和诗情画意。那淡黄色的花瓣,就像是大自然艺术家的画板调出来的色彩,那样的鲜艳和柔和,有的红中带黄,有的黄中带橙,有的橙中带蓝,有的蓝中带白,我完全沉浸在这油菜花香的梦境之中,仿佛眼前所有的景色都被油菜花香过滤一样的清新。
不知啥时候,幺妹苗条的身影忽然笔直地出现在我面前。她的黄外衣搭在手臂上,背后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衬托着她鲜红的内衣,使她显得更亮丽多姿,十分地迷人,就像一株挺立在山坡上的红玫瑰。
我无限兴奋地站起身来,刚想说句什么,却发现她用一双异样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只好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开。
幺妹“咯咯”地笑了几声,那声音很脆,多少年以后我好像还能记得起她笑的那声音,就像尖尖的柳叶做成的鸽哨,半入山风半入云朵,香雾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我被她的笑声所感染,只好也腼腆地傻笑了一下,把目光移向四周。只见油菜花的周围,三面是葱郁的桔树,一面是翠滴滴的青竹林。极目远眺,山脚下是万源县城,山头上是蓝天,山坡上是浓密的杂树丛,云在天上飘,花在地上开......
“想什么呢?”幺妹抬起她的眼睛,和我的目光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转向了身旁那微风摇曳的油菜花和正在吮吸花蜜的两只小蜂儿,说:“瞧,蜜蜂的恋爱肯定是很甜的。”她漫不经心的说着话,仿佛在吟诵一首美丽的抒情诗,或者是朗读一章蕴含深沉的哲理警句。
我随着她的手势看了过去,只见两只蜜蜂一起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辛勤地采着花蜜。几只蝴蝶也煽动着翅膀,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好象在金色的屏幕上演绎童话。
她在我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两肘支着膝盖,犹如嫩葱般的手指捧着挺秀气的下巴颏,默默地注视着我。东边天上红红的朝霞,在她脸的一侧,涂摸上了一层金黄的暖色。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少女,一个很美很美的姑娘。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就不能坐下来,一起说说话哈!”
我半推半就地就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你就不能挨我近一点哈?”她开始用手拉我。
“什么呀!”我反而把自己的身子往远一些的地方挪了挪。
说实在话,此刻的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脚却不想移动,因为我已经闻到了幺妹身上散发的气息,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温柔气息,仿佛有一种兰花和油菜花的混合香味,让人平添一种说不出的情思和内心勃勃欲动的那种渴望。
“那就握握手,可以么?”随即,她伸出一只手来。
我刚想将我的一只手迎过去,忽然觉得不妥,就像做贼一样的用眼睛再次环视四周,似乎觉得有好多双眼睛在向我们窥视。因为我知道,部队中制定的“几防、几不准、几个加强”中的“防男女关系、不准单独与女人接触、必须加强道德品质修养”的条条框框,无形中给我一击,使我不敢冒然将手伸过去。
“哈哈哈,还男同志呢?还不如余永泽呢,这么封建撒!”她轻柔地笑着,再次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余永泽是《青春之歌》中的主人公,是他唤醒了林道静对生活的热情,让从小孤苦无依的林道静暂时享受到了家庭的温馨。但他也有点小资产阶级的庸俗自私和平庸,致使后来林道静接触到北大的爱国学生,思想上受到触动,最终在**者的指引下,投身到**救亡的洪流中去。
怎么让我和余永泽相提并论?
等她再次把手伸过来时,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双柔软的温润的少女的手。
她把我的手抓的很紧,我的心“通通”直跳,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掌心轻轻的摩挲,仿佛全身过电一样的感觉,一股暖流从我的手心浸到内心,似乎还出了手汗,是我多少年都忘记不了的这种感觉。
她趁势躺倒进我的怀里,脑袋紧贴着我的胸脯,那长长的一闪一闪的睫毛和她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像是探询,像是关切,像是问候似的静静地注视着我。让我透过她那满头的秀发,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和肌肤。
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一股说不出来的温馨包围着我,使我不敢有丝毫的响动,怕此刻有一点响动会破坏眼前的情绪。她用手将额前的那绺靓丽的黑发往脑后一捋,让我更看清她弯弯的柳眉,一双勾魂慑魄的明眸,秀挺的鼻梁和滴水樱桃般的红唇。此刻,她如花般的粉腮还微微地透出红晕泛着光泽,真的晶莹如玉,妩媚含情。尤其她那一双闪着异样光亮的明眸直直地对应着我的目光,使我第一次感受到女性的那种妙不可言的韵味和气息。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同年轻姑娘离得这么近,看得这么真切。尽管我一双手紧张得阵阵发抖和发冷,但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热,仿佛通电似的痒痒地舒畅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