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有时,我真想和谁打个赌。谁能让李太太一天不聊八卦,我就请他喝最贵的飞天茅台,不醉不休。每当她扭着滚圆的身体走进办公室,将一杯摇晃着白沫的珍珠奶茶放在桌子上,好戏便会开始。但她通常不会直入主题,而是用粗硬的吸管“扑”地一声戳开奶茶的盖子,咕咚咕咚喝两口,用肥厚的舌尖舔舔嘴角,响亮地打个嗝,再将身子舒服地窝进椅子里,用胖胖的食指和中指轮换敲几下桌子,才会漫不经心张口:“大家知道……昨天谁被抓了吗?”最近,她的开场白都是这样。
坐在旁边的王太太总是腾地站来,代表所有竖起耳朵、伸长脖子但绝不做声的闷骚男们,问道:“谁?快说说……”这时,李太太总是要卖卖关子,摆弄一下刚修剪的指甲,将硕大的祖母绿戒指放到眼皮底下,用大拇指摩挲半天才会接话。可是,这次不同,还没等对方的话音落下。她即刻坐直身子,探出脑袋,悄悄说到:“你就没发现,隔壁办公室多了个人?”
“多了?应该是少了吧!”
“嘘……”李太太扭头瞥了一眼门口,压低声调道,“刚抓,又被放出来了。”
“有这事?”
“当然!平白无故多个位子,又是闲职,明摆就是来洗身份的。”
“洗身份?”
“唉!说,你也不懂。就是原单位不敢要,到新单位混个岗位的那种。”
正待对方继续问,教务主任踱着步走进来,李太太很快闭嘴,把奶茶杯往里推了推,正了正眼镜,脚下偷偷摸索着刚脱下来的鞋子,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主任也不吭声,背着手,顺着走道,巡个来回便出去了。
“瞅见没有?来摸底了。”李太太小声嘀咕,“看样子,这人来头不小!”说完,便没了下文。
隔壁是党务办公室,一个瘦小的老男人常年坐在那里,被大家背地里比喻为行走的老时钟,朝七晚五,从不拖延一分钟。见到谁都是模棱两可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从他走路的姿势和那身老旧的衣服上判断,大概这栋楼建起来,他就坐在那里了。古董式的长桌上永远叠着一摞厚厚的文件,从未见它薄一点,也不曾看它厚一点,就像影视剧中刻意摆放的道具。
去茶水间,刚好能路过那间办公室,我扭头瞄了一眼,果然收拾出一张空着的办公桌,但并没见人。
再往前走,就是自助饮水机。一个陌生人的侧影沉默地竖在那里,手里举着热水壶,眼看水要满了,也没关掉水龙头的样子。想必,李太太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我趁他不注意,多看了他一眼。实话说,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坏人。蓝色条纹衬衫让人感觉像个病人,温软的气质绝对属于人畜无害的类型。只是那高挺的鼻梁实在太醒目了,将微陷的眼窝衬得更深,让他看起来并非没有暴烈的性情,而仅是隐藏罢了。见有人进来,他没抬头也没打招呼,而是往墙边缩了缩高大的身体。我也没吭声。他似乎对此很感激,水满就离开了。
而后,我又遇见过他几次,依旧穿一件朴素的衬衫,脸上挂着忧郁而沉默的神情。由于他从来不注意周围的人,所以,我尽可大大方方地观察他。宽宽的肩膀擎着一张冷峻的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像古罗马人的雕塑,深陷的眼窝里藏着深棕色的瞳孔,鹰钩鼻下投下很大的影子,让方形的下巴看起来异常硬朗,下巴中央有条清晰的竖纹,骨骼都看得分明。从未见他微笑,更不要说打招呼了。可是,但凡路过他,都会被一种隐形的悲悯磁场掠过,感觉此人不是天使,就是恶魔。让人禁不住联想到,他松垮的上衣里一定挂着大大的黑色十字架,就贴在胸口。我怀疑他皈依了某种神秘的宗教。而那宗教宣扬的是禁欲、禁言和禁止提问。
更为奇怪的是,那天过后,李太太也像施了魔般,闭口不谈八卦,连美容秘籍和肥皂剧也不聊了。办公室里充满沉闷的空气,好像被隔壁阴郁的气息传染一般,每个人打水回来,都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又熬过几天,李太太才缓过劲,说起那男人的事儿。“不得不说,这是我听到的最悲惨的故事。”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虚弱的神情示意王太太去关门。似乎告诉大家,她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了……声音被关在门外,她才略带哽咽地说,“我觉得,这样的故事由我来复述,真需要勇气。我听到都忍不住要哭了。”
办公室瞬间静得冰凉。
“不过,这事儿绝对不能外传。”她揩了揩鼻子,用她惯用的方式压低了声调,“大家一定要替他保密。”说完,她才用一副忍了很久,又不吐不快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这几天,想必大家都见过他了。不得不说,他是个美男子,尽管上了岁数,还是很迷人。要知道,年轻的时候,他可是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她故意把全国和杰出两个词拖着长长的腔,示意这是关键词。等我们都把耳朵竖起来,她才慢悠悠地说下去:“这事儿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候,他还在宁夏。在我看来,那是鸟都不拉屎的穷地方。”我能想象出她脸上鄙夷的神情,短暂的停顿是因为她翻了翻白眼。
“那时,咱深圳可称得上宝地,四处都是机会,招募人才的信息满报纸都是。他就是那时候来的,据说带着老婆和儿子一起来的,不光分了房子,家属的工作也都安置好了。”说到这儿,李太太停了几秒,才讳莫如深地问:“各位从长相就能看出来,他不像汉族人吧?”
“嗯,巨帅!”不知谁搭了一句话。
李太太也不接话,自顾自地地说下去,“人家是回族,有民族信仰的!不喝酒也不能吃猪肉。所以,刚来那会儿,在圈里混得并不得意。但是,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有胆量也有魄力,虽说捡了个烂摊子,可不出三年,那所破学校就被他改造成屈指可数的名校,号称区里的航空母舰。他也得了一堆荣誉……当然,人家也不缺这个。”李太太干咳了几声。
“你们都晓得,学校出名,教师待遇就好,师资也就不愁了。所以啊,那个学校的老师都牛哄哄的,每年的大学毕业生都趋之若鹜。大学生!”说到这里,李太太端起面前的奶茶咕咚喝了一大口。
“大学生怎么了?”旁边的王太太撇了撇嘴,“大学生了不起啊!”
“是啊!这里面,就有个女大学生了不起。”李太太酸溜溜地说,“话说,这女孩要是名校毕业,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听说,不过是个三流大学的委培生,说难听点,就是塞钱找关系就能读的大学。”
“那时候,按国家规定,委培生毕业必须回原户籍地工作!不过福建人,就是会发嗲。听说那女孩特别漂亮、刚来学校就十分惹眼。最主要的是表现积极,第一天,就去校长室报到。端茶倒水,打扫卫生,就连烟缸都洗得透亮。当然,这些细节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你想啊!一个三围傲人的年轻女孩,就在眼前这么晃着,谁受得了啊!”说完,她有点别扭地转了转椅子,“唉!这都是人之常情,想必那男人也是凡夫俗子,受不了诱惑吧!反正,这女孩硬是靠这份勤奋和锲而不舍的纠缠,让男人动用权势,把她的委培档案改为国家分配,顺理成章地做了他的办公室助理。”
“按说,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可那女孩对自己得到的地位并不满意,她想直接上位,成为女主。这狗血的剧情想必大家都能猜到,动用的手段也大同小异。反正,男人很快就和自己的老婆离婚,儿子都不要了,净身出户和这女孩在一起了。要知道,这女孩,比他整整小二十岁呢!不过,在我看来,这老帅哥肯定配得上她!”李太太酸溜溜地撇撇嘴。停了一会儿,才换成惋叹的口气说道:“可惜的是:从那以后,男人就性情大变,结交三教九流,也开始喝酒吃肉,甩开民族信仰,彻底成了个“假回回”。也不知道那女孩使了啥手段,那男人简直对她寸步不离,不光工作带着她,出差、外出应酬都带在身边。据说那女孩很会装,摆出清纯模样时谁都心疼,胆子大起来,啥话都敢说,喝过酒就更肆无忌惮,直接坐陌生男人的大腿。趁着机会,她很快结识了教育局的领导,干脆把自家男人冷在一边。一所学校算什么,校长也根本不算什么官……这女孩心机重着呢!在校办只待了两年就沉不住气,嫌弃工作辛苦又受气,不知道靠什么关系,直接去局里做了局长秘书。”
“这女孩不简单!”王太太嘴里啧啧道,“我毕业那会儿就是个傻妞。”
“更不简单的在后面。”李太太托了托银丝眼镜,神秘兮兮地说,“要知道,鲨鱼是不会在湖里待着的。局长秘书也有呆腻的时候,再说了,上了岁数的男人,终不如年轻人。借着出入各种场合的机会,她很快成了局级干部聚会的交际花,局长又把她送给其他领导享用……不过,这些老头,都不是女孩的菜。后来,听说政府调入一个年轻有为的副区长,她很快就巴结上了。不出半年,直接去了区府。真不知道这女人有多大的本事!”
王太太听得上瘾,整个身子都蹭了过去。她摇晃着脑袋,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李太太被这样的氛围鼓舞着,咽了咽口水,很快接着说下去。
“后来,那男人慢慢看清了女孩的嘴脸,悔不该当初。不过,他拿她也没办法。她傍上的人物,都是他不敢得罪的,就这么忍着,半死不活地耗着。大概受了刺激,吃喝嫖赌、自暴自弃,过了一阵低迷的日子。就在前不久,还犯下了大错!不光参与买卖学位,还在学校基建中动了手脚,贪污受贿,锒铛入狱。”李太太蹭了蹭无名指的戒指,“你说可怜不可怜?”
“那他怎么又放出来了呢?”王太太及时地接过话去。
“唉……”李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这才是最让人难受的地方!我估计那男人是破罐子破摔,不想活了。索性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了却余生吧!可是,那女人连这点尊严都不给男人留,不知动用什么关系,硬是把男人放出来,还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才是最要命的打击呢!明明已经死了,还不得不活下去……”
正在这时,不知谁啊了一声,教务主任不知何时已经推开门,站在办公室门口。大家聚拢的头立刻四散开来。他迅速扫视一圈办公室,使劲咳了一声,问道:“在开会吗?”王太太及时地回了他一句:“是滴是滴,集体备课呢!”主任没接话,也不走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说:“下午两点全校大会,座位表重新调整了,大家记得对号入座!”说完,就很快离开了。
“这人,不会是卧底吧……”王太太冲着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
“没准,也睡过……”不知谁说了一句。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从王太太座位里,传出一声惊叫。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她的座位号刚好和那个男人相邻。
下午的会,内容枯燥。除了传达上级关于职称评定的文件外,就是安全事故的预防和自我保护。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没人听得进去。倒是王太太下午特意赶回家,换上的那件丝绸旗袍相当惹眼,浓烈的香奈儿味,隔很远都能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