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好不容易将母亲从家乡接来观澜,可还没有住满半年,母亲却反复提起要返回家乡去。初几回尚能耐心劝慰,慢慢便有了情绪。其实事先也提醒过自己,语气温和些,可说着说着便全然忘却了。似乎害怕母亲不明白所要表达的意思,一再着重强调,最后母亲也不乐意听了。
我不是一个善于控制情绪的人,语气在不断提高的音量中渐渐变得生硬起来,甚至充满了怒气,已然由劝慰变成指责了。事后想想非常后悔,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用那样的语气跟母亲说话的,而且还惹母亲生气,确实太不应该了。
那天从哥哥家里离开后,因为没有向母亲当面道歉,心里一直充满了自责。回到租房处躺下来,还是没法让心里归于平静;睡意没有如期而至,往事却纷至沓来,有些艰难的场景即便年月已久,记忆却依旧将其清晰地呈现于脑海中,心里更是不安。索性穿衣在书桌前坐下来,铺开稿纸,将头脑中闪过的所有愧疚付诸于文字,其后方才因为释然而睡去。第二日随便整理一下,不意成了一封写给自己的书信。当即便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很多想说而未说的话,完全可以这样写给母亲的,就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道歉与劝慰吧。这样想着,心里竟然有些激动,迫不急待的再次铺开了稿纸。
其实说来惭愧,已经记不清相隔多少年没有给母亲写过信了。自从家里通了电话后,写信这般费时费力的事情,自然受了冷落。当初母亲看到邮递员来到家门前喜出望外的情形,渐渐变成了回忆。但母亲不以为意,反而告诉我们兄妹,说家里能够通电话,是那年让她感到最高兴的一件事情,因为可以随时听到千里之外的我们说话了。母亲至今仍记着第一次通话的情景,因为她曾紧张得说不上话来;后来母亲想起是在跟亲人通话,才慢慢放松下来。母亲没有让这些记忆落在家乡,她珍藏在心里,与行李一块带到千里之外的观澜,每次总是微笑着娓娓道来,仿佛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现在,最得母亲疼爱的侄女也学会了摹仿她奶奶讲述时的样子,每次她在大家面前表演,母亲是笑得最开心的。
侄女还小,自然不能理解通电话在当时所具有的特殊意义。我是理解的,它无疑拉近了深圳与家乡的距离:担忧能够及时得到解除,问候和祝福也能及时抵达。
母亲长年留守在家里,为田地间的农活而奔忙,即便到了晚上还有一大堆家务等着,不知母亲是如何抽空给我们写回信的?记得那年假期回乡时,留了好些已经贴好邮票和填好地址的信封给母亲备用。即便后来不必回信了,母亲也没舍得丢弃,保存在房间的抽屉里,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那些年,母亲真的不容易。
家中最困难那几年,我们还在上学,母亲忙里忙外都是一个人,却没有落下一件活。每次冒了呼啸的北风从学校回来,厨房里堆得高高的木柴,总让我们的心里感到无比踏实,就如同母亲说的那样:
“这个冬天又有着落了!”
母亲难得提前从地里收工,通常是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去路上接母亲。寒风中母亲瘦小的身影独自前行,将无边的暮色留在了身后。当我们快步接过母亲肩上的担子时,母亲总是微笑着,夸我们兄妹长大了,懂事了,以后更有盼头了!
可我们并没有如母亲所期望的那样,踏入荣耀的大学校门,中学刚毕业,便相继外出打工了。也许母亲曾有过失望吧,或许也曾为了没有给儿女们创造一个宽松的入学条件而有过自责;可离开校园的我们心里反而变轻松了,如同解脱一般,从此每个开学的日子,都不会再因为学费而为难了。
我是最晚去观澜的。那天哥哥托人捎了口信回来,说是他上班的厂区附近有家待遇非常不错的工厂正在招工。当天中午,母亲便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我原本打算留在家里忙完农忙才去的,田地里那么多活,母亲怎么忙得过来?
那天,坐在开往深圳的列车上,窗外的稻田紧密相连,呈现出一眼望不到边的宽广,让人感到恐惧与心慌。那个年月,没有任何机械参与家乡的农忙,烈日炎炎之下,田间地头没有一件轻松活。我却在水稻收割在望的日子里离开了家乡,如同一场逃离,将这个季节里最苦累的辛劳留给了母亲。坐在列车上越是舒适,便越是觉得不安。
如愿进厂后,有活总是抢着干,似乎只有一身汗水,方才算是争气的表现,方能让心里好过些。有同事笑话我傻,问我难道不怕累吗?其实他们不知道,跟家乡的那场农忙比起来,这点辛苦根本不值一提;而且我确实未曾感到过累,习惯了农村那些肩挑背扛的体力活,便会觉得车间包装封箱的活儿特别顺手。却不想因此得到车间领导赏识,大约三个月之后,便从普工升职为车间领料员,一下子又成了很多同事羡慕的对象。来不及高兴,赶紧忙着去熟悉新的工作去了——明天产线要上哪款产品,有哪些物料需要提前领取,这些事情都是需要提前了解和准备的,初时接手,感觉压力很大。下班回来赶紧冲凉、洗衣服,然后靠在床架上给母亲写信,困意不知不觉就袭来了,时间似乎还不够用。
离乡打工的第一年,写给母亲的信是最多的。大概每隔几个月,便有加薪、升职这样的喜悦分享给母亲。母亲的回信却总是显得很谨慎,一再告诫我不许张扬,不许骄傲,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虽然性子谈不上聪慧,甚至有时候显得有些愚钝,可终究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通过不断磨练自己,感觉进步很快,几乎年年被评为先进员工。算下来,获得的荣誉证书应该比上学时的奖状要多了,堆在房间的书桌上,厚厚的一摞。每年假期回乡,荣誉证书上总是一尘不染,也许母亲每次想念远方的亲人时,便会擦拭一遍吧。翻看那些旧日的奖状和荣誉证书,总能轻松回想起当初登台领奖时的激动心情,那些珍贵的时光被母亲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了下来。回望来路,深感知足与幸福!
我们出去打工的头几年,总是到了年末放假才会一起回来。匆匆归来又匆匆返厂,每次与母亲相聚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每年分别的日子里,母亲总是积攒下许多话,也许事先早已分拣归类了:那些不顺心的艰难和委屈,默默藏在心底;只有那些高兴的事儿,才与我们一起分享。
母亲陪着我们坐在火炉边,将炉火烧得旺旺的,墙壁的四周,依旧堆着高高的木柴,如同儿时惯常所见的情景。母亲的记忆也多是停留在我们儿时的趣事里;然后我们的笑容带着些许羞愧,浮上了脸庞。时光,仿佛在不经意间悄然完成了倒流。一年又一年,不管窗外大雪纷飞或是阴雨绵绵,屋里的这份温馨没变,火炉中烤着的红薯和油茶的香气也没变。
我们也因此误以为,留在家乡的母亲是轻松和快乐的。
有一次不经意去厨房,母亲正在收拾碗筷。灯影里的母亲后背驼了些,动作也迟缓了,我明明见她已经往洗碗盆里倒了洗洁精,却又重复倒了一次。我在旁边看了许久,母亲却一直没有发觉。那一刻才意识到,这些年里对母亲的关心太少了。时光,让我们成长,让我们走向远方,却也给母亲留下衰老,留下孤独。我隐隐有些伤感,那么多年里,母亲陪伴着我们,将最美好的年华给了这个家,可我们现在为母亲做了些什么呢?
也就是在那天,才想着要接母亲来深圳。我跟母亲说起时,母亲却挂念我们在远方打工不易,更为我们成家而考虑。尽管我们兄妹劝说很久,母亲却一直不肯改变主意。似乎等到一切都尽善尽美了,母亲才会心安理得地来到观澜。
于是,母亲依旧独自留下,依旧奔忙于四季;母亲说等到年末回来,一家人再欢喜团聚。
然而在新的一年里我们兄妹开始轮流回来。每次回乡,都将往返的车票拿给母亲看。
母亲在家中过惯了省吃俭用的生活,哪里许我们这样花费。当母亲得知哥哥是请假回来的,更加不安了。再三思量,终于打电话告诉我,决定来观澜了。
看来,这回是我们胜利了,我们兄妹击掌以示庆贺。但我们很清楚,都是母亲抚养长大的孩子,这点小小的伎俩一定瞒不过她。但母亲没有生气,最初到来的几天是很高兴的,每天说的话也多,晚饭后也乐意陪着我们去周边逛逛商场。可当母亲看到超市里各类蔬菜的标价时,逐渐变得沉默了。尤其是雨季菜价疯狂上涨的那些天,母亲总是埋怨哥哥菜买多了。那些在家乡水沟边随处可见的野菜,提着竹篮随便出去转一圈,便能满载而归;现在不但冠冕堂皇地摆进了超市,而且贵过米价,母亲对此最是愤愤不平。
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去楼下转悠,说是要找块空地种些蔬菜。
我陪着母亲去附近找过。周围几个小区的出租房一直非常紧缺,所有在建的楼房几乎都是用来出租的,哪里会留下可以种菜的空地?好在从路边捡了几个旧木筐回来,傍晚去工地边装了些土,母亲第二日便撒了菜种。小小的阳台,从此成了母亲的菜园,也成了我们的骄傲。每有客人到来,吃饭时照例有几棵刚从筐中拔的青菜,色香味俱全地盛在盘中,压轴摆上餐桌。
在我们的夸奖声里,母亲的脸上也多了些光彩。
筐中的产出终究太少了,日常三餐,母亲不得已买些一元钱一块的白豆腐搭配。到了菜种新播的日子里,白豆腐便成了主角。
小葱拌豆腐,青青白白,是我们儿时等到考试那天才能吃到的一道菜。“葱”与“聪”谐音;“白豆腐”与“百分”两个词的首字发音相近:那是母亲对我们考取一个好成绩的一种祝愿。现在母亲尝试了很多做法:红烧、油煎、烧汤……每到吃饭时还会像位营养学家一般强调多吃豆腐的好处。侄女是个有样学样的孩子,有时候母亲忘了讲,她便站起来补充一遍。
大概也就是从那段日子开始,母亲渐渐不再与我们一起外出走动,即便到了节假日也是守在家里,一声不响地承担起所有家务。之前每次去哥哥家里,我老是忘了换鞋,如今母亲即便不提醒,我也不敢大意。光洁如新的地板砖上可以映照出推门而入的身影,怎么忍心在上面留下脚印!有时候哥哥会动手打扫,母亲却不乐意了,让他赶紧歇下来。母亲愿意慢慢忙,轻手轻脚地呵护着家中的那份安静。我的手中多是捧着一本书,却一直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
母亲一直虔诚地相信,行善是可以积福的,即便对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母亲一样会给予诚心诚意地帮助。对于她的儿女,母亲更是不会吝啬自己的气力,似乎忙碌起来,母亲才会开心一些。
可我们却是心有愧疚的,总想着陪母亲多出去走走,多看看这座走在改革开放前沿的城市。
那天,好不容易陪着母亲去国贸大厦转了一圈,不想回来后母亲回老家的打算更加坚定了。母亲说,曾经国家领导人到访的地方已经去过了,她对这里没有留恋。
那天,侄女也知道挽留了,她说:“我舍不得奶奶回去!”
说完便拉着母亲去阳台。木筐里新播的秧苗绿意越来越浓了,又将迎来一片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