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我的家乡,地处湘西南雪峰山腹地,那里群峰苍莽、林深谷幽、万壑争流、民风彪悍、神秘荒蛮……再多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它的独特魅力。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勤劳勇敢、豪爽粗狂、朴实又富有灵气的湘西人。
我仿佛是个例外,打小就不机灵。
在村办小学读书期间,学校经常会组织勤工俭学。每年初春时节,帮村里的茶场摘春茶,是我们的必修课。贪玩的娃娃满山玩闹,顾家的孩子埋头苦干。邻居家的大姐姐和我都很卖力。
“不要光摘叶芽,你看这些小茶果,可上秤了,摘几把就够一斤呢,比叶芽划算多了。藏在背篓中间,他们也发现不了。”大姐姐悄声对我说,她摊开手掌,比米粒略大的茶果在她手心簇拥着,青翠、扎眼。
我没有应声,只顾埋头专心采摘叶芽。
邻居大娘到我家来串门,摇着头对我的父母说:“你家妹子,真是憨得出奇,教她学乖都学不会。这次勤工俭学,我家妹子比她多挣一倍都不止。”
父亲笑了笑,说:“有些乖,不学也好。”气得邻居大娘干瞪眼。
每年放暑假,我和姨妈家的表兄弟姐妹都要去外婆家住些日子,帮忙采木姜籽、摘夏茶、割猪草……每次上山割猪草,我总要把背篓塞满,用力踩紧实,再砍一根拇指粗的树枝,弯成拱形插入背篓两侧,以便塞进更多猪草。背篓实在太沉了,沿途要歇好次几脚,才能背回外婆家。母亲来接我时,外婆牵着我的手说:“你这妹子太实诚,将来长大了,只怕很容易受人欺负呢。”
山村的生活清贫、单调,年少的我时常站在山顶眺望,细数延绵的山丘没入天际,向往搭上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走向远方,思绪随着山脚忽隐忽现的平溪江水起伏荡漾:江的尽头是不是大海?大海里有没有童话中的美人鱼?电视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是不是就在山的那一边?
我要走出大山!——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梦中。
2000年,我初到广东时,内向腼腆、其貌不扬,傻愣矮胖的模样,招工的人都不愿多看一眼。几经辗转,我在同乡的引荐下,进了东莞厚街一家鞋厂。工厂上班时间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十一点半,除去中餐、晚餐各休息一小时外,其余时间一直在充满胶味的车间忙碌。工厂住宿条件和伙食都很差,菜里几乎找不到几颗油星。一同进厂的几个老乡做了不到两个月,就离职回家了。
2001年秋天,鞋厂仓库发生了火灾,导致订单锐减,工厂休整一段时间后,进行了大裁员。我虽然侥幸留了下来,却被调到最苦最累的手缝组。我是全车间出货最少的员工,我视力不好,又不敢戴眼镜,导致速度跟不上,这是主要原因;其次,我的返工件实在太多了,那些涂改成我的工号的次品,小山一样堆在我的工作台上。我试着争辩,却辩不过伶牙俐齿的组长和助理,只能一边抹眼泪一边拼命干活。一个月辛苦劳作下来,我只能领到全车间最低工资,常常不足300块钱。
夜深人静时,我躺在集体宿舍简陋的铁架床上,抚摸着被鞋线勒得伤痕累累的双手,望着窗外昏暗的路灯,一边默默落泪一边暗下决心:“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一定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光明!”可是,眼前的路仿佛隐进茫茫迷雾深处,寻不到前行的方向。我写信给家人:我不想继续这种生活了,有没有可以学技术的去处?
父亲的家书传来了好消息,在长沙开公司的堂叔帮我找到一份工作,可以边工边读。我兴奋极了,马上递交辞职信,独自踏上北上的列车。那个隆冬的夜晚真漫长啊,我坐在冰冷的座凳上,彻夜无眠。列车终于在黎明前夕抵达长沙,我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大门,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我不由打了几个寒颤,看着冒着严寒驱车来接我的堂叔,突然感到无比温暖。车灯刺破漆黑的夜幕,高远的夜空深处,隐约闪着三两颗星光,点亮我的欢喜。
堂叔介绍的工作,是在一个著名书法家家里当驻家保姆。我打小在山村长大,高中毕业就南下务工,因此做家务并不在行,主人家满屋子的现代化电器,令我手足无措。所幸主人并未嫌弃,手把手教我搞卫生的技巧、如何操作家用电器、炒菜怎样荤素搭配。我一点一滴记在心里,很快掌握了要领。
近半年时间过去了,我愈发彷徨起来,堂叔许诺我过来边工边读,却一直没说读什么。不至于永远做保姆吧?堂叔夫妇每周有三五天会来主人家吃饭,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叔,我想学一门实用性技术,您能不能帮我指点一下?”堂叔问正在看书的堂婶:“你们单位招待所不是正在招服务员么?何不让她过去试试?”堂婶翻着手上的书,头都没有抬。
我每次去超市买菜,都要经过一所学校。这天清晨,我看到橱窗内贴出一份简章:学校新开的电脑培训班,面向社会招收学员……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招生办公室咨询,最便宜的办公自动化收费2280元。我每月工资才250元,就算不乱花一分钱,也要攒一年,才够交学费。
一向疼爱我的姑姑得知我想学电脑,很快给我汇来2000元,我兴奋地去学校报了名。从此以后,我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先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再做早餐,下楼买回一天的菜后,晾好衣服、吃完早餐就往学校跑。十一点不到,无论课程是否上完,都必须离校,一路小跑着回去做中饭。我学会电脑技术的同时,也学会了如何更加合理的安排时间。
课程结束后,我迷上了平面设计。培训班负责人说:“你是老学员,只要续交1380元,就能学习这些课程。”我一咬牙,找主人借支了几个月工资续费。
一天放学后,女主人问我:“你看到我的竹炭毛巾和竹盐牙膏了么?”
我一边换鞋一边应道:“上周整理房间时,看到在衣柜最下层抽屉里呢。”
女主人沉着脸说:“怎么都不见了呢?那毛巾十几块钱一条,牙膏二十多一盒呢!”
我无言以对,默默转过身子,走进厨房准备做饭。女主人跟了过来,不咸不淡地说:“我感觉你在这个家里,一点也不像个干活的,倒像是在自己家了。”
我确实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就算学习占用了时间,该做的事一样都没落下。每隔十天半个月,女主人都会领我去帮她娘家老人搞大扫除,我从来都没有半句怨言。
我向主人提出辞职。他不解地问道:“你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做了呢?”
我答道:“最近的课程都挺难的,我想搬到学校去住,方便安心学习。还有,阿姨的毛巾和牙刷不见了,她说都挺贵的。”
主人抚掌说道:“就为这事啊!我送给裱字画的小李了。”
可是我不愿再留下,找小叔借了3000元,搬进了学校宿舍,全心投入到学习当中。2003年秋,我以优异的成绩从培训学校结业。在同学的介绍下,去长沙县一家广告店做了几个月平面设计学徒。
二
2004年一个深秋的午夜,我独自踏上南下的列车,前往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深圳。抵达广州时,我正打听汽车站在哪儿时,一个面目和善的阿姨走过来,笑着对我说:“你跟我来,我知道在哪儿。”她把我领到一间简陋的店铺前,门外停着几辆破旧的中巴车。我看了看手上的车票,和平常车站的票完全不同,我越看越感觉不对劲,追着卖票的彪形大汉要退票,也许是担心发生争执会带走更多旅客,他铁青着脸,瞪着眼睛把钱扔给了我。在远远的巷口停下来回望时,我感觉手心湿漉漉的,摊开拳心一看,满手都是涔涔的汗水。
汽车在广深高速上飞驰,午后的阳光炙热难耐,灰蓝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在龙华汽车站下车后,迎面而来的灰扑扑的街道,不甚齐整的楼群,看上去还没有老家县城繁华,我不禁有些迷茫了。
因为有了平面设计经验,我在龙华上横朗一家箱包厂成功应聘了绘图员一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成家,仿佛是自古不变的规矩。2005年春节前,我和老实本分的对象组建了简单的小家庭。
2007年初,儿子刚满周岁没多久,我含泪吻别孩子、告别家人,再次踏上深圳这片热土。去龙华三和人才市场找工作途中,看到路边一家广告店在招平面设计师。我揣着简历走进店铺,经过简单的面试,老板娘决定录用我。可是老板提出来的条件,让我愣住了:老板全家都不懂操作电脑,为了不耽误生意,要求设计师除了春节放十天左右假,其余时间全年无休。
我在心底盘算着:自己虽然学过平面设计,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工作经验也不足,想进大公司几乎无望;工厂绘图员虽然上班轻松,工作内容却千遍一律,不适合长远发展;广告店虽然起点低,恰恰是最锻炼人的地方,或许能学到更多实用性东西。加上家里才刚刚建好楼房,我和爱人背负着近十万元外债……容不得多想,我决定留下来。
由于近两年都在老家建房子、带孩子,我的专业技术难免生疏,老板的脾气十分暴躁,工作稍有差错,他就破口大骂,“猪脑壳”“他妈的”“蠢猪”……生性老实的我根本不敢反驳,实在受不了时,就悄悄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捂着脸哭一会,待情绪稳定后,捧起凉水洗一把脸,回到电脑前继续工作。这种状态大约持续了大半年,我终于能很好的完成工作后,挨骂的频率才逐渐减少。
2008年夏,老板女儿初中毕业了,她没有继续升学。老板对我说:“你抽空教我女儿学设计吧,我给你二百块钱奖励。”
我想了想,应道:“好的,我有空就教她,钱就不用付了。”听闻此言,老板夫妇顿时喜笑颜开。我心里自有明镜:去培训学校学个设计皮毛,最少也要花费上千元。我就算再穷,也不差这二百块。
这年秋天的一个清晨,老板开档后,带着工人安装招牌去了。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忙碌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异响,转头一看,一个年轻男子推着老板摆在店门外的自行车,正准备调头,我猛地站起来,跑过去大喝一声:“你干嘛呢!”男子紧走几步,跨上自行车就想逃跑,我用力拉住自行车后座,年轻男子惊了一跳,狠狠瞪了我一眼,扔下自行车跑远了。此时才早上八点多,街边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开门,工厂上班的人早已进了车间,整条街道静悄悄的,我连忙扶起自行车推进店铺,在位置上坐定后,这才感觉后背发凉:万一小偷有同伙,或者手持凶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老板获知此事后,我得到一个口头表扬。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深圳一点也不美好:超负荷的工作、阴暗逼仄的握手楼、行色匆匆的各色冷漠的脸……因为全店上下只有我会用电脑,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持续高强度的工作,我患上了颈椎病。我无时无刻不思念家乡,蹒跚学步的儿子、父母盛满爱意的笑脸、雪峰山的青山碧水,都频频出现在梦中,梦醒过后,恨不得马上插上翅膀飞回家乡。可是生活的重担压在肩头,怎敢轻言放弃?就算回到家乡,也没有其它出路,只能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唯有不断对自己说:再苦也要坚持,你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