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给您沏一壶茶,古树红茶。茶汤金黄橙红,艳而不俗,像我要讲的这段深圳故事。
古茶树快四百岁了,熬熟日月,熬透身心,才有了醇厚醉人的茶香。巫子由的这段深圳故事,入口微甜,中段苦涩,茶尾的滋味——不着急,您慢慢喝,熬过梧桐细雨的寂寞,熬过怆然泣下的魔幻,茶,就熟了。
1、
巫子由金融硕士毕业后,不想回湖南老家。
这一年,她25岁。她选择了深圳,这个也是25岁的城市。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不住,吹进她年轻的梦里。
在南海画圈的春天之后,百万湘军下深圳,深圳每个角落都有湖南人。子由的亲朋好友,关系远的近的,加起来几张桌子也坐不下,所以父母并不担心她人地生疏。他们知道,女儿一向率性,有自己的想法。
八月的一天,深圳遍地流火,子由穿一条蓝白格子长裙,一双坡跟凉鞋,一出罗湖火车站,就被沸水般的太阳裹住了。烫,空气里有密密的烧红的细铁钎,戳着她,胳膊火辣辣的疼。戴上墨镜抬头看,深圳的天蓝汪汪的,纯净得像个童话。
表姐吴清来接子由。
巫家是大家族,子由的爷爷和吴清的爷爷沾亲带故,吴清又比子由大十岁,所以子由叫她表姐。吴清学的是英语专业,本科毕业就来了深圳,奋斗了十多年,已经混出了头,是亲友圈里的传奇人物。
车子停在了香梅路和红荔西交汇处,这儿是香蜜湖片区,吴清住在水榭花都。她已经给子由准备好了房间。
几年前,这里一期开盘,一百多套,一个月左右就卖完了,每平米均价一万四,是令人咂舌的豪宅。深圳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全国各地的有钱人源源不断,涌来买买买,买房子,买空气,买出人头地的机会,买光宗耀祖的希望。当时吴清手上有笔闲钱,够付首付,没多想就买了一套。
子由随身带了一只小箱子,衣服、洗漱用品、几本书,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她把几条裙子挂到衣橱后,箱子就空了。吴清笑笑,子由,缺什么,明天我带你去买,深圳什么都有。
吴清也是拎着一只箱子来的深圳。九十年代,国贸大厦是深圳最时髦的地标,她就在国贸上班,是一家台湾人开的公司。也是在那儿,她认识了邱春盛。他在关外开了一间小工厂,接了吴清公司的工艺品订单,所以隔段时间会来办公室催催款。吴清和他聊得来,一来二去,两人走到了一起。
婚后,邱春盛在关内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日子越过越从容,她便辞了职,专心开起夫妻店来。她学着管帐,学着应酬。没有哪样事是容易的,也没有哪样事是学不会的。她最不能喝酒,白酒一喝就吐,一上酒桌话也不会说了,也接不住客户的话。有她在,叫女孩子来陪酒也不方便,客户和春盛都有些不自在。后来,她便同意回家了,做少奶奶。在家看碟,养花,到美容院做脸,去发廊洗头,每天过得香风细细。
每周一次,她去地王大厦的美容院做面部护理,躺在美容床上睡一觉,醒了后,就去邱春盛的办公室转一圈。深圳的发展重点从罗湖逐渐转向福田、进而南山,春盛却一直把办公室设在地王大厦,不肯搬,他请风水大师来看过,说此地最旺他,风水好。
她是聪明人,其他事不问,只把公司的财务紧紧捏在手上,超过一定金额的支出,她签了字才能领钱。出纳是她招的人,她一去就拿原始的财务凭证给她,春盛有时也陪她一起看,两人说说笑笑,在外面吃了晚饭才一起回家。
子由今天没见到邱春盛,他出差了。
她喜欢清姐,热情又淡定,让人如沐春风,这是了不起的本事。她更喜欢听她说深圳,清姐说,深圳像个巨大的水晶球,吸引无数人来占卜自己的命运,其实,谁也不是巫师,谁能说得清自己的命运?她又说,子由,万事由人,也由天,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吧,尽力就好,We do our best, let God do the rest(我们尽心尽力,其余交给上帝)!
这是子由在深圳的第一个夜晚,她睡不着,开了窗。一缕夜风吹过她的脸,带着燥热的气息,远处车水马龙,市声起伏,这个精力充沛的城市也无心睡眠。
深圳,拥抱我,成就我吧!
2、
国庆节前,子由找到了工作,去《财富指南》深圳站做记者。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她暗自庆幸。
《财富指南》办公室在新闻大厦,这里离地王大厦不远,办公室隔着一条街,就是蔡屋围,有便宜的农民房出租。子由看中了一套,一房一厅,房子清爽素净,墙上和地上都贴着雪白的磁砖,厨卫独立。这里楼间距很窄,对楼的住户可以握手,所以也叫握手楼。总算有了独立的空间,她很满意,就租了下来。
吴清给她买了床上用品、脸盆、毛巾、碗筷,开车把她送到新住处。
子由的眼角,有点湿了。除了母亲,还没有人这样照顾过自己。
两人一起收拾好,下得楼来,不远处就是蔡屋围酒店。正是午饭时间,吴清点了白灼虾、豆豉鲮鱼麦菜,子由加了一碟卤水豆腐、一支金威啤酒。
清姐,今天这餐我买单,不要和我争,好吧。
子由真心感谢她,这个美好热烈又智慧的女子,和她心目中的深圳一样。
清姐,你和春盛哥为什么不要孩子?有了孩子,你就不寂寞了。子由借着酒劲儿问。
子由在水榭花都住了两个月,早出晚归找工作,她回家时经常看到,窗帘拉着一大半,吴清一个人坐在客厅追剧。白天难得见到邱春盛,晚上他回来也很晚,不是喝醉了倒头便睡,就是累得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春盛的身体,有点儿问题。吴清欲言又止,笑着说,没孩子也好,清静,又自由。
子由的酒,醒了一半。
日复一日的生活,乏味得一眼看得到底。命运的底牌,却从不轻易示人。
此刻的饭桌上,吴清云淡风轻,她换了话题,子由,大家都来深圳淘金,你怎么跑这儿来当记者了?当记者也行,怎么不去深圳报业集团?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前些年既有福利分房,又给配车。
啤酒太冰了,玻璃瓶壁上渗出一粒粒小水珠。
蔡屋围酒店的对面,深南中路的另一边,“深圳证券交易所”的招牌金光闪闪,旁边的深圳书城门庭若市,人们拎着书袋进进出出,手里捧着珍珠奶茶。月亮和六便士齐飞,黄金屋和颜如玉共舞,深圳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子由收回目光,给吴清倒上啤酒。
清姐,我在深圳的校友,不少都在金融单位工作,挣到钱的,气定神闲,玩高尔夫、打德州扑克,每年出国好几次,旅行清单上还包括南极、北极,就差外太空了;没挣到钱的,就是穿西装打领带的金融民工,出入超甲级写字楼,和我一样住农民房。我不知道想过怎样的生活,但我知道,不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
清姐,金融的水,太深了,没点儿定力的人,跳下去,可能一辈子上不来!我不想掉在钱眼里,不想淹死在K线图里。我学金融可能是个错误,我的内心就是一个文青。深圳离钱和诱惑最近,资本市场的人性最挣扎、也最精彩,我想记录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还有这个城市里和我一样的寻梦者。
子由的话,撩拨着吴清的心绪。
她是七零后,理想和自由的八十年代她正青春,子由是八零后——像一颗金莎巧克力,黄金外衣下裹着巧克力的文艺心,她一定会头破血流吧?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冒险。
让她去吧,毕竟,人生百味,要她自己品尝。
吴清举起了杯子,子由,为你的理想,干一杯!记住,We do our best, let God do the rest!
3、
子由上班后,新手上路,每天忙得水泄不通。
等她喘口气,抬起头来,才发现已经十一月了,新闻大厦后的荔枝公园里,异木棉正绚烂开放。满树花朵,像一个个希望的火炬,也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自己能进《财富指南》,冥冥中,命运的手在左右拨弄。
中国加入WTO后,一批市场化财经媒体应运而生,《财富指南》是其中的佼佼者。论其行业地位,虽非武当和少林,却也有五岳之尊。报社总部在北京,全国广设记者站,深圳因有深交所及毗邻香港,地位重要,设了五名记者和四名经营人员的编制,由执行总编贾立湘分管。
报社只招熟手,这也是无奈之举。深圳年轻人压力大,心浮气躁,新手还没出道就敢坐地起价,要涨工资,或干脆跳槽,据说跳槽是涨工资的不二法门,跳一次涨一次。培养新人的成本太高了,只好要求:招之既来,来之能战。
子由才出校门,一张白纸,投了简历过去,人力资源部直接就否掉了。
是贾立湘破格录用了她。
说来也巧,深圳一家券商组织媒体活动,贾立湘代表《财富指南》出席了,而子由的一个师兄就在这家券商工作,帮她查到了他的房间号码,教她直接杀上门去。
子由,你去当面争取,再试试!这里是深圳,态度决定一切,你必须全力以赴!
贾立湘受邀来深圳,活动间隙抽空面试了几个应聘者。他们是熟手,采访功底和写稿水平都不错,但是民生经济报道的出身,不懂金融,他还是犹豫。第二天要回北京了,晚饭后,他去华强北的一家酒吧会朋友,多聊了一会儿,回到下榻的五洲宾馆时已经十一点了,一个穿牛仔裤和白T恤的女孩站在他房门前,手上拿着简历。子由已经等了他三个多小时。
子由第一次见贾立湘,他言必称新闻主义,她被他的理想主义者气质深深吸引。
这个面容倔强的女孩,她脸上那股不服输的表情,在贾立湘的脑海里停留了很多年,挥之不去。他带过很多新记者,他知道她是个好苗子。
他看中子由懂金融,在深圳有校友资源和人脉圈。财经记者要看得懂财务报表、听得懂金融术语,现在的采编队伍中这样的人不多,版面上不时出现的专业错误让他很头疼。
贾立湘知道,有些鸟儿,注定一飞冲天。
巫子由没有让他失望。
在深圳站资深记者任星儿的指导下,子由从助理记者做起,进步很快。任星儿三年前入行,一篇报道曾让西南一家上市公司摘牌退市。子由还按着贾立湘开的书单,抽空把新闻系的专业教材啃了一遍。
子由的日子虽然忙乱,心情却一直是雀跃的,每天收获满满,内心的充实感让她幸福极了。
新闻是杂学,她不缺悟性,如何炼就一双新闻眼,怎么写导语,什么是金字塔结构,如何从同行报道中寻找第二落点,渐渐的她感觉自己上了道,不再是手捧金饭碗的乞丐,拿着校友和同乡提供的各种线索,她知道如何分析、提炼、破题了。
圣诞节前,子由已发了两篇独家报道,其中一篇是头版头条;还写了一篇半版的深度报道。她提前转了正,春节放假前报社评选年度优秀个人时,她众望所归,被选为“年度最佳新人”。
4、
除了每周的报题和业务讨论会,子由的时间都是自己支配。她习惯了熬夜写稿,越夜越精神。
春节前,父母来深圳过年,发现女儿晨昏颠倒,作息全是乱的。你现在的皮肤这么差?哟,都长斑了!母亲嗔怪说,过年不出报、也不用写稿了,晚上十一点一定要睡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