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你总是这样,除了逃避,你还会什么?!”
姚采薇愣住了。女儿的话无懈可击。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迅速地瞥了一眼女儿,默默地低下头,放下手中的行李,静静地回到沙发上坐下。
此刻,窗外晚霞满天,与香港毗邻的深圳河波光潋滟,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湖中腾起,飞入晚霞不见。阳台上的簕杜鹃正热烈绽放,与满天红霞激情相应。是啊,为什么要逃呢?哪怕只是站在阳台上眺望这海边风景,便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享受啊。
然而,如果不逃,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她不敢想象,不敢面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女儿看出了她的恐惧,斩钉截铁地说出八个字。这八个字,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女儿的身份似乎互换了,女儿扮演起了母亲的角色,动不动就苦口婆心地教育她,遇到难题时指导她,犯错时毫不留情地批评她,就连她每天的穿着打扮,都是听从女儿的建议。
她成了一个女儿,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其实女儿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还没有参加高考。但她就是无条件地信任女儿,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女儿的话总是对的。
“你该承担的,你是逃不掉的;不该你承担的,你又何须逃避呢?所以,你坦然面对就好了。”女儿在她身旁坐下,问她,“妈,你说对吗?”
“对!很对!”她微笑着,把头放在女儿肩上,身心都放松下来。“对呀,现在是法制社会,怕什么。”女儿也把头靠在她的头上,母女俩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靠着,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海风轻柔地吹拂进来,撩起她们的长发,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安静而美丽。
姚采薇才四十岁,在深圳,有很多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单着,从没结过婚呢,而她,却已经历经沧桑。她常常想,如果二十年前,女儿能帮她出主意多好啊,那她的人生,可能就要改写了。但是二十年前,怎么可能有女儿呢?姚采薇暗笑自己傻,那时她还是一个和女儿一样漂亮得晃眼的小姑娘啊。
1998年,21岁的姚采薇大专毕业,分配到了常德市的一家机械厂,师从林泽海,做了一名技工。
造化弄人。姚采薇从小长得瘦弱,安安静静的笑不露齿,业余时间就爱看书写作的一个女孩子,大家都认为是应该捧杯茶,戴副眼镜、坐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的人,却穿上了蓝色的技工服,拿起机械工具,穿梭在轰鸣的机器中,闻起了机油味。
林泽海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他叼着一根烟,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向车间主任抱怨道,“主任,你眼睛长到后脑壳去了吗?”又冲姚采薇说道,“小姑娘,你应该分到绣花厂去!”
姚采薇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眼泪一下子就漫出了眼睛,他的表情和语气很不友好,令她委屈。
“你看你,会说话吗?人家一个小姑娘,又是个读书人,以后说话注意点!”车间主任是个胖胖的大婶,她伸手把姚采薇脸上的泪水擦去,浓重的机油味加上汗溲味呛得姚采薇一阵猛咳,车间主任粗糙的袖口将她白嫩的脸擦得生疼,她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走错了地方,一瞬间她明白了师傅的意思。
哼,这个壮实的师傅也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嘛,还挺会拐弯抹脚地讽刺人!
“别害怕,林师傅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好学,学会了把他饭碗抢去!”车间主任摸了摸姚采薇的头,就忙着巡视机床去了。
接下来的气氛相当尴尬,林泽海板着脸一言不发,“叮叮当当”地操作机器;“咕噜咕噜”地喝茶水;“嘘嘘嘘嘘”地吹口哨;“嗒嗒嗒嗒”地围着机器打转;“呼呼呼呼”地吐烟圈儿。他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动作,始终不再看姚采薇一眼。姚采薇初踏进车间时觉得这里轰隆隆的机器声嘈杂得厉害,但呆了一会,却感觉静得能听见一切声音,包括自己的心跳声。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开始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车间呆久了,出了什么问题。
她很想表现出一个实习生应该有的求知欲,但是一看林泽海那种摆明了不想理她的架势就退缩了。她只能静静地站在机器旁边,看着冲床一遍遍地完成一系列的动作,一个个长相相同的零配件神奇地变成成品,乖乖地躺进一个大木箱子,她知道师傅就是靠这些机械产品拿计件工资的。车间主任说了,如果她表现优秀,不出三个月就可以出师拿计件工资。
谈何容易呀?她现在像个木偶一样地站在这里,对这些不会说话的机器一丁点感觉也没有。长时间的站立让她身体有些僵硬,大脑开始发晕,她觉得自己应该坐下或蹲一会,但是她不敢,她不知道车间里都有些什么规矩,学徒上班时能不能坐着呢?
“坚持,坚持!应该快到午饭时间了吧?”这个念头刚一闪出来,她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倒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厂里的医务室,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床头有一张掉了黄漆的旧木桌,桌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她正要坐起来喝水,门被推开了,林泽海捧着两个饭盒走进来。
“快吃吧,吃完了我带你去退货!”他的表情似乎是生气的,话语也硬梆梆的,但采薇还是读出了他的关心。她想,当他背着自己朝医务室狂奔的时候,一定被吓坏了。
她昏倒后,大脑的意识是断断续续的,依稀记得他大声呼救,然后抓起她的双手,将她拎起放到背上。他跑得很快,气喘声很大,跟头牛似的。她的身子像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一样,她甚至还冒出过一个念头:我这骨头不会被颠散架吧?可她浑身软绵绵的,即使心有恐惧,也只能由着他去。
“退货?”姚采薇纳闷地重复了一句师傅的话。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毕竟,师傅终于和她对话了。
“你——嗨!”林泽海欲言又止,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姚采薇装作没看见师傅的嫌弃表情,捧起桌上的饭盒,打开一看,排骨炖莲藕汤,腊肉炒蒜苔,“呀,全是我爱吃的!”她惊喜地“咦”了一声,便埋头吃饭,不过三分钟,一盒饭菜便被她一扫而光。她将小小的脸蛋从饭盒里露出来时,意外地看见师傅根本没动筷子,呆呆地望着她。
“怎——么——啦?”她细声细气,一脸无辜地问。
“你——嗨!”林泽海想说什么,却无奈地摇摇头。“这一盒也给你吧!”他递过手中自己的那一份。
姚采薇摆摆手,“不,不,我吃饱了。”师傅却跟没听见似的,把饭盒塞到她手中,长长地“唉——”了一声,出去了。
就是这一声“唉”,姚采薇听出了师傅的善良,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可能对这个没经他同意就分来的女徒弟有很多牢骚话要发,但是他又不敢打开话匣子,怕伤害她可怜的自尊心,只能一言难尽地一声叹息。
姚采薇不由得同情起师傅来,摊上这样一个没用的女徒弟,他的运气的确不够好。她默默地打开师傅的饭盒,愣住了,师傅的饭盒里只有一个清炒红菜苔,不由得心一暖,师傅是个对别人好过对自己的人。
吃了两份午餐的姚采薇力气倍增,她“噌噌”地往车间走,步步生风。她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学会师傅的手艺。
“小姑娘,你没事吧?”还没踏进车间,她与车间主任迎面碰上了。“主任,我没事。”姚采薇并没有停步,她急于去学艺,她要通过实际行动告诉师傅,她能行。
“来来来——”车间主任一把将她攥住,说话和动作都没了上午的那份温柔。
“你家是农村的吧?”姚采薇点头,“你父母都是农民?”姚采薇点头。“你毕业分配,父母没帮你找关系?”姚采薇摇头。“没找?”姚采薇摇头。“找了?”姚采薇点头。
“一个大学生,到厂里来做个普通工人还要找到关系?!”车间主任夸张地尖叫起来。
姚采薇不愿意回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全家来说,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她双手绞着胸前的一粒纽扣,等待着车间主任更换话题。
“我明白了,关系不硬,就只能分到这儿来了是吧?”车间主任把她拉到一棵歪脖子树下,压低声音问她,“如果有人可以帮你换份好工作,你父母愿意花钱吗?”
“花钱?”父母当然愿意为她花钱,问题是,父母没钱可以花了。她摇摇头。
“唉!”车间主任提高了嗓门,“实话告诉你吧,你师傅刚才找我退货,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吧!就你这样瘦瘦弱弱,风一吹就倒的,没哪个师傅愿意要的!才第一天上班,啥事没干,就昏倒了,哪个师傅敢要?”
姚采薇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跑到眼眶里来打转,她把头抬的高高的,竭力不让泪水溢出落到脸上。我瘦弱招谁惹谁啦?从小学到大学,她的成绩从来都是班上第一名,是老师宠爱、同学们仰望的对象,她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嫌弃过。如果不是高考发挥失利,她肯定会是名牌大学的本科毕业生。
“如果没有师傅要会怎样?”她突然冷冷地问车间主任。
这句话还真把车间主任问住了。她不愿意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后,她咳嗽两声,丢下一句,“还能怎样?”摇晃着她肥硕的屁股走了。
姚采薇听见自己冷笑了一声,她狠狠地从歪脖子树上拉下一根垂下来的枝条,恨恨地将枝上的叶儿拔下,零乱地扔在地上。“都还没有开始呢,凭什么说我不行?!我是正大光明分到厂里来的,就算我不行,只要我肯学,就没人有退货的权利!”姚采薇从车间主任慌乱的眼神里,顿悟出这个道理。她抬起衣袖,把那快要溢出的眼泪果断地擦去。
身旁没了那个小姑娘,连呼吸都顺畅多了。林泽海一边干活一边想,小姑娘晕倒得太及时了,他名正言顺地找到车间主任,要求退货,车间主任没法反驳他,答应去找小姑娘谈谈。
“嗨,林师傅,我回来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与此同时,他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工服布料厚实,他没感觉到疼,但是抽打的声音很清脆,他没防备,吓得猛地转身,看见姚采薇右手扬起一根细枝条,正准备再抽打第二下呢。
“你——?”在医务室睡了一觉,吃了两个盒饭,这姑娘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林泽海疑惑地问她,“你——没碰到车间主任吗?”
“碰到了,她让我好好干活,说教不会我,要罚你工资!”姚采薇故作威胁地瞪了他一眼,随手将那根细枝条儿一扔,顺势卷起袖子,走向机床。林泽海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快过来呀,师傅!这个零件快做好了吧?做好了是不是按下这个开关,把它取下来?”姚采薇离机床很近,小手指指点点的,林泽海怕她被机器伤着,只得不情愿地挪步过去,给她讲解操作规程。
两碗饭的能量咋这么大呢?这丫头从下午进来车间到下班,一刻没停过,嘴不停,手不停,完全不是上午那副弱不禁风、不知所措的模样。照这样下去,她用不了三个月就可以出师。林泽海想,早这样表现我就不用说退货了嘛。
“师傅,明天见!”关掉机器,收拾好工具,姚采薇灿烂地笑着对林泽海挥挥手,他还是头次听到别人对他说明天见。在厂里,工友之间一般没有说再见的,最多一句“走啦”就散了。这姑娘,到底是多喝了些墨水的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