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坪山坑梓应该是深圳最边远的小镇。同学说来吧,房租便宜。那是2012年7月的某一天,我被公交车放在了这个叫坑梓的小镇。看着阳光从树叶间洒落,我想,终有一天,我也会像树一样在这里生下根来。很快,我在这个小镇找了第一份工作,在一个刚刚起步的小私企当销售。
离厂子不远有一个夜市摊。第一次看见小敏的时候,小敏正在夜市摊费力地推销着她的啤酒。她前额的发垂下来,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上的笑是职业性的,眼睛里的光却一点点地暗下去,就像树上的叶片,那生命的绿色在一天天地干枯。
当她的目光再一次黯淡的时候,我竟有些不忍,大声地嚷着:“小妹,来一扎酒。”她不置信地看着我,我也为自己感到吃惊。其实我有什么能力去怜悯她,刚入职的我销售业绩倒数,口袋里只剩下五十六元,甚至明天的早餐还不知道在哪里。她高兴地跑过来。弯着腰提着她的啤酒。她说,一瓶四元,一扎四十五块。
她一瓶瓶地开酒,而我一瓶瓶地喝着,我不会喝酒,只是想着醉生梦死,但又有谁会在意我是否醉了,或者活着。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父母以为大学毕业的我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会很快结婚生子。工作有了,是个靠底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销售,有谁会嫁给一个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的私企工人?
二
“你醒了!”我刚走出房门,就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不禁吓了一跳,是那个推销啤酒的女孩。她说:“你昨天醉了,都从椅上坐到了地上。”她笑了,显然是想到了我狼狈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很可爱,眼睛亮亮的,嘴角翘着。我也笑了,她说:“你得给我八瓶酒钱,还有十元打的的钱,共四十二。”我忙翻口袋。她说:“餐馆老板翻过了,你还少好几块呢,老板差点把你扔到大街上。”我忙到房间乱翻,我渴望能有些钱被我遗落在哪个角落里,可是没有。她站在房门口,失望地看着我。我知道,对于一个月底薪只有一千二百元的推销员,四十二元意味着什么。她终于无奈地摇摇头:“算了,怕是翻过来,你也没有钱了。不过,你以后一定要还的。你房子真大。”我忽然想到什么,问:“要不,你住我这吧,这房子我花一百五十块钱租的,合租的同学回老家不来了,我打工的厂子不景色,也不知什么时候有钱还你,住这,一个月我算你五十元。”她有些犹豫,眼神里多了戒备。我更显得局促起来,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没有钱还你。你看,你看,那个锁可以可以反扣门的。”她显然被打动了,走进去看房,然后终于点头说:“我每月五号发工资的。”那天,我知道了她叫小敏。
屋里有了女人便有了生气。小敏把从夜市买来的风铃、绢花、小娃娃……别具匠心地挂在门上、墙上,房里左一只右一只的拖鞋也成了双。墙角的蜘蛛网没有了,地砖也亮了。小敏是个勤快的女孩。更重要的是我被小敏那种生活的韧性打动了,其实,我比小敏的境况好得多,至少我还有学历。我的心境似乎也变得积极起来,我开始认真地寻找其他工作机会。第一个月,小敏不用交房租,但是送给我一个玉佩。她说,何羽,可以转运的。
第二天,我的运气果然来了,一个私立小学打电话让我去面试,因为有个语文老师临时走了。我想,小敏真的给我带来了好运。那天晚上,我请小敏宵夜。我们喝着小敏推销的啤酒,小敏絮絮地说着话,她的乡下的父母,母亲常年病着,弟弟在读高三。小敏说:“我要赚钱。”小敏哭了,满脸的泪痕,我递纸巾给她,她没有接,我便怜爱地抱过她,她伏在我的肩头。也许我们就像是野草,挤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那天,我们都有些醉了,相搀着回家。然后,我们相互索取,想互温暖。
三
私立学校教书规定每星期六可以回家,星期日晚上返校。每个星期回去,我都会去接小敏,等她,然后很晚回“家”。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用手环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背上,这个傻丫头,有时就那样睡着了。在如水的月光下,我会将车骑得很稳,很慢,但看着一辆辆的的士从身边驶过,我就会禁不住心酸。第一个月,我把三千元工资交到小敏手里。小敏到银行给我开了户头,存折我让小敏保管。我打算攒够了三万元就正式向小敏家提亲。我们一次又一次计划着这三万元的用途,请酒、买衣服、给弟弟上学留一些……我们就像奢侈的人,一次又一次预支着我们未来的快乐。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存折上的钱并没有多起来,总是千元左右,不是家人病了,就是小敏弟弟要钱。我们的婚期总是那样远,小敏却怀孕了。小敏泪眼婆娑地把问询的目光转向我,我空洞的目光穿过窗户望着黑暗的夜空。我虚弱地说:“我们还是结婚吧!”“我家里……我弟弟……我一段时间没有事做……孩子要营养……”我知道小敏想说什么,因为我的无能,我们不能留下这个意外的天使。
那次意外之后,小敏便把自己留在了抑郁的冬季,小敏不再快乐地和我说着未来。
四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 高考便越来越近,小敏弟弟的电话愈发勤了。接了电话,小敏便会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发呆。虽然,为了健康,我已经戒烟了;为了锻炼身体,我每个星期都骑行二十多里从学校回家;为了环保,我不买纯净水喝,用瓶子装好带在身边……但我依然无法让我的小敏明朗起来,就像这越来越热的天气。
一天,小敏的一个好姐妹小娟过来玩。小娟打扮得时尚前卫,她指着身上的小背心对小敏说:“知道这个吊带小背心多少钱吗?五百多!”小敏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晚上,小娟请我们到外面吃的饭,她不断地炫耀着她的服饰,她的见闻。小敏听着,眼睛越来越亮,而我的不安也越来越多。那晚,她们在卧室似乎说了一夜的话。
小娟走后,小敏告诉我,小娟先嫁了一个台湾人,家里现在做了楼房了,分手时有二十万,现在又嫁了个香港人,这次来准备把弟弟带过去做事情。她叹口气,几十万,怕是一辈子也挣不到。在小敏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陌生。
我们开始为一些琐事争执,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贫贱夫妻百事哀。那时,小敏总会艳羡地说着小娟。那次,我认真地看着小敏:“小敏,难道除了钱,就是钱?你变了,你知道吗?你都快让我怀疑以前那个小敏是不是你?你知道,像小娟这种人是没有未来的。”
小敏看着我怪怪地笑:“难道我们有未来?我们永远都在为钱发愁,永远都得生活在底层。她没有未来,她家现在因为她过得多好?我现在才知道以前我有多傻,多天真,才会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没有钱,才没有未来。没有钱,我们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朋友来了,我们连顿像样的饭都请不起……有了钱,我就不用在那里说自己都听得发腻的话,就不用看人眼色,受人指使,我爸就不用去工地做小工,我弟就不会担心上不起大学……何羽,你说,我们的未来在哪里?” 小敏流泪了。
小敏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我傻傻地站着。我一直要自己相信,有爱,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原来,这么久以来,我都像驼鸟一样可笑地把头埋进沙地里。
我感觉小敏轻轻地用手擦我的脸,她抿着嘴,想对我笑的,可是眼泪却更多地涌出来,她说:“何羽,你不要流眼泪,其实都是我拖累了你。”
我紧紧地环着小敏,竟发现所有的语言都如此苍白。
以后,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敏感的话题。小敏对我也一次比一次缠绵,而我却感觉到她的沉默,我们都知道沉默的背后是一道看不见的伤口。每一次的缠绵过后都让我感觉小敏又远了,我怕终有一天她要远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个星期六回家,家里格外整洁。小敏的房间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只是她的衣服没有晾在阳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于我就像是“幸福的黄手绢”。我急急地翻橱柜,果然,她的东西都不见了。房门钥匙就搁在饭桌上。小敏曾经和我坐在饭桌前边吃饭边讨论着未来。未来很幸福,也很遥远。小敏在纸上写着:何羽,我走了,别恨我。爸在工地受骗了,没拿到工钱,弟弟考上大学了,读书要钱。何羽,我们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我不能一辈子拖累你,我不想让你以后怨我。好好对自己,以后找个家庭条件还好的女孩子,不要像我……
我的心就刹时像秋后收割的田野,空荡荡的。
五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孑然一身住进了学校。星期一到星期五我认真教书,看工资渐渐上涨。星期六和星期日,我埋头疾书,看文字慢慢发表。然后,我和同事恋爱结婚,有了一个小小的女儿。我们申请了深圳户籍,我们申请了安置房……真的如一棵树,我在坪山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曾经有一个叫小敏的女孩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冷的冬天。
有一天,妻子带着女儿去福田区同学家玩,我一个人找了一家餐馆吃饭。餐馆里在放一首老歌: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听着那首歌,我忽然想起了小敏。小敏送给我的玉佩我一直挂在脖子上,开始是珍惜,后来是习惯。我慢慢地取下来,放在手心里,那个夜市买的十元的玉佩,曾经承载了一份童话般的爱情,但我却没有给小敏童话般的生活。
我听着歌,大口地吃菜,菜很辣,辣得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