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前言:之前写了一篇千字文,讲述十年间对坪山的观念转变,老亨认为太简略了,建议我写得更详尽一些。这个“详尽”其实就要涉及到我来深圳27年的成长历程,每个深圳人的买房史、换工作史、搬家史、生娃史,都是一面又一面小小的镜子,反映出个体的人起伏跌宕的人生,要写它,就要回头去看自己。我这个人不擅长写非虚构,更不擅长对自己的生活进行百分百真实的描摹,写这样的内容,对我来说是个挑战。】
一、南山
1997年,我们在蛇口湾厦新村租住城中村农民房,月租金1200元。年底我换了工作,工资陡然从3千涨到了5千,我们两夫妻月收入达到了1万2,这个变化让来深圳后一直很苦的我们心态顿时飘了,发工资后就把钞票都装在一个信封里,用钱就去信封里摸几张。通常月初发工资,25、6号再伸手进信封摸就没有了,1万2千块钱每月不到月底就光,也没添置什么大件,无非吃吃喝喝,以及走马灯似的换那年代刚刚兴起的时髦奢侈品:手机。
那样的逍遥日子我们过了一年,终于有一天,一位师兄告诉我们:在深圳,日子不能这样过。
那位师兄40出头,贵阳人,在银行当科长,已经买了三套房子。那天我们三人坐在大排档喝了五六瓶啤酒,隔着一桌空盘,他点起一支烟看着对面的我俩,摇摇头叹口气:“唉,你俩不能这么玩一辈子啊!要买房,买了房背了房贷,才会有扎根的感觉。把根扎下来,踏踏实实生活,就会有上进心。人不可能永远年轻,年轻的时候潇洒快活,不为以后打基础,老了会后悔的。”
我们端啤酒的手有些僵住,盯着他的脸费力地理解着这番话。他接着说:“咱们在深圳过得都是加速度生活,在这里一天里创造的价值和学到的知识,在内地可能一个月也做不到、学不到。同样,这里时间也会变快,知识更新快、人才新陈代谢快。别看你们现在年轻、春风得意,但赚钱的能力可不是永远都这么强。这里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才不断涌进来,一个岗位太多人盯着,等你年纪大些,就会有更年轻的人来挤掉你,那时你如果没什么积蓄也没什么资产,在深圳拼的这些年就等于零。”他圈起手指比了个“零”给我们看。
那番话和那个零,像一记重锤砸在我们头顶,至今想起仍能感受到那个分量。
1993年,我们两个来自北方小城市、家境小康的大学毕业生,受到“邓总设计师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南风吹拂,不甘于一眼望到退休的命运,怀着对动荡生活的好奇心来到深圳。我们没有干大事业的野心,也没有在新大陆开枝散叶的决心,甚至在来深圳三年后,我们还想过去大连、上海,再换一个城市见识更多新事物。年轻人的心性,总觉得这辈子可以一直尝试、冒险、玩,成家立业、扎根扩张,完全没想过。
现在看来,这是从小家境尚可的年轻人都有的毛病:没有危机感、没有压力,没尝过苦的滋味,也就不太积极地去追求甜。
但师兄那天提醒了我们:危机、压力、苦,不一定全是穷带来的,也有可能来自时间。时间会让人变老,老能吞噬优越感,人要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从那天开始,我们才真正开始以成年人的立场去思考规划自己的人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深圳房价还没有起飞,虽然也不是随便就能买得起,但只要月收入达到一个程度,零首付也可以买,我们自信能负担得起,于是买了一套120多平位于南山中心区的高层小区,月供4900元。
后来的日子真跟师兄说的一样,这套房子让我们从飘在半空的生活状态落到了地上,很快经历了一方失业、双方失业、换工作收入大幅度降低、一方收入不稳定等挫折,甚至一度付不起每月按揭,又去银行改签了合同,把月供从4900改到1200……
当10年供房生涯结束后,被现实像和面一样反复捶打揉捏过的我俩已经脱胎换骨,从没有生活规划、无忧无虑的轻狂少年,彻底蜕变为谨慎、有危机感、走一步看两步的悲观中年。
这10年也是南山区房价起伏的10年,从最初跌到谷底,到2008年伴随股市暴涨的突然起飞,幅度大得令人措手不及。当年我们因嫌弃填海地风水不好,没有买蛇口后海的房子,现在那里已蹿升为全深圳仰望的富人区豪宅。南头随着高新科技园的建设,也立起了密密麻麻的高楼,我家从被荔枝林和凤凰木围绕着的幽静街道变成人流密集的喧闹中心,每天从高新园上下班的IT业人士川流不息,沿途的商业也随之发达,附近三四条食街上各地口味餐馆林立,我俩每天下班后都是约了在哪家餐馆直接见面吃饭,周末就坐上公交车去蛇口、福田寻觅更多美食,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先生在房地产公司做工程管理,他的工作经历恰好见证深圳房地产业的发展。先是在蛇口做海边豪宅,然后在南山、福田做精致小户型loft,后来他们的项目逐渐延伸到宝安、龙华、龙岗、坪山。
2010年,他被调到惠州分公司。
二、惠州
2010年,当我们开着车、后备箱里装着简单的行李越过城界进入惠州时,几乎什么都没有想。
之所以决定去惠州,是因为我们需要钱。房子买了十年,一直家徒四壁,只因我们太不求上进,总想玩着过,住在南山区这个吃喝玩乐都方便的地方,家里不需要添置什么,钱也根本存不住。当他的领导说:“惠州项目在江北新区,这个新区到处都在建设,配套不够健全,消费力比较低。”我们就暗自拍了一下大腿:这就对了!我们这两双管不住挥霍的贱手就该被扔到根本买不到东西的地方,强制攒钱!
去惠州前我们拿出所有存款买了一辆12万的思域,把房子找了个中介放租,然后一身轻去了惠州。
我们在南山生活的时候,一是因为穷、二是因为懒,房子住了十年根本就没添置厨房设备。南山宜居,几乎每个社区配套都极其方便,想自己做饭,楼下就有大超市、大菜场;不想做饭,走不了几步就有一条地方口味丰富的食街。那时外卖还没兴起,我俩每天以住地周边的食街为食堂,家里根本就没开过火。
搬去惠州前我们对惠州的预期很乐观,想着离深圳就这么近,能有什么两样?可住过去才发现,不一样,太不一样了!首先饭馆的种类就让我们大感意外:只有客家菜和粤菜,除了零星的几家东北菜以外,川菜、湘菜、江浙菜、日料几乎看不到!一开始我们不敢相信,开车把整个惠州城转了个遍,真的没有!这让我们有些恐慌,在深圳已经习惯了在全国甚至全世界各种风味中浪荡,来到惠州我们甚至租了个没厨房的公寓,这要是把我们固定在每天窑鸡、酿豆腐、酿苦瓜之间……想想都要疯了。
在惠州住下去之后发现,问题不止饭馆口味单一,方方面面都跟深圳不一样。
出租车少、没有地铁、公交车也不多。这让习惯了公共交通的我被迫买了一辆自行车代步。当时江北新区连个电影院都没有,这让我这个在深圳时几乎没两天就要看一场电影的人太痛苦了。我骑自行车过江去惠城区看《阿凡达》,猎猎江风吹得我摇摇晃晃,感觉随时会掉到江里去,骑到半路吓哭了,放弃看电影转身回家。在深圳生活最苦的时候都没耽误过看电影,每个城中村周围半公里半径总能有家电影院。但住江北新区要看电影就得去惠城区,公交车一个小时也未必来一趟,为看场电影你得准备出一整天的时间,这叫个什么城市!
最让我烦躁的是惠州银行网点极少。“深圳银行网点多”这个体验,10年前如果你没怎么去过外地感受不会深,但我因为全国各地跑得比较多感受特别深刻,除了北京,即使上海在那个年代也没有深圳这样密密麻麻的银行网点。尤其是南山和福田两个区,简直五步一网点、十步一支行,这跟地区经济活跃度直接相关。惠州江北新区当时各银行只有一个网点,我交房贷在建行、股票账户在中行、水电费物管费在农行、信用卡业务在招行。那时还完全没有现在这些发达的网络银行业务,如果再加上公交不便,我的生活就雪上加霜。
2012年的年底,招行通知我得去办信用卡续期,我才发现,整个惠州都没有招商银行,于是先生提出到离惠州最近的深圳坪山新区找招行。
我们开车到了坪山,赫然发现这是个大镇子,到处是四五层的城中村建筑,高楼都没几座,开车绕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它的市中心,几条商业步行街似乎就是它的中心了。我心里有些凉,下车绕着这个“中心”细细地找,没有招商银行的影子。又上车,去比亚迪路,这里有些路宽楼高的迹象了,但也没有招行。穿过东纵路来到一家天虹商场,我又燃起了希望,但绕楼三匝,没有招行。
我站在天虹门口简直不敢相信:深圳的地方!竟然!没有!招商银行!
离开坪山后我气哼哼地回头对这个大镇子说了一句:破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那天我们在龙岗总算找到了一家招行,把事儿给办了。
在惠州那三年我牢骚满腹,惠州好歹也是个地级市,竟然这么落后!后来去过更多国内大城市,我得出结论:不光是惠州,这些城市都比深圳少了一样精神就是海纳百川。深圳的包容性和丰富性,是深圳人从全中国、全世界带来的,这种包容性和丰富性没有任何包袱,只要你从外面带来,就能在这里轻松落地,没有本地势力排挤你、压迫你,“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核心要义是只有你自己有权为自己设计在这个城市的生活方式,没有现成的模式供你照搬。你享受空前自由同时也必须承受空前的压力,深圳就是每个深圳人DIY出来的生活方式形成的一种总的生活方式。它看似乱糟糟没有章法,其实拥有巨大的生机和活力,无论被什么力量打压,它都能很快按照它自身的规律顽强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它也把这个城市的人变得更顽强、更有可塑性。在这里你也许感觉压力大得喘不过气来、想离开,但离开这里后你会无比怀念这种生活方式,因为它让你每时每刻都得面对真实的自己。
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深圳就是怎样的一座城。
在惠州过了三年简约朴素的生活,终于攒下钱了。从存折上只剩个位数离开深圳,到三年后回到深圳存款达到六位数,强制攒钱的计划圆满成功。我也从基本不会做饭进阶成厨房达人,家里来客人甚至能轻松整出一桌菜。这皆因在惠州不甘屈从于吃窑鸡和酿苦瓜。
我们从住在120多平自购的大房子里没有厨房,到60平米租住房里也购置了全套厨房设备,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改变,更是两个从飘在天上过潇洒生活的人终于落在地面、决心踏踏实实接受烟火人生的历程,我们又成长了。
惠州项目做了两年半,总公司在坪山买了一块地,先生被从惠州调到坪山。
三、坪山
再次站在坪山“市中心”,那两条支着奇奇怪怪架子的步行街街口,我无言苦笑。好吧,起码这是深圳,我大不了打车去龙岗找川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