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15年农历八月十五,刚踏进家中朝南的阳台,黄白黄白的月光就洒了我一身。老小都下楼参加金域缇香的中秋晚会了,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像皇帝一样一个人享受家天下的静谧。
手机响了,是妈打过来的,妈明知我晚上会打电话回家,还是心急打过来了。妈问我大屋住得顺吗?大宝二宝可都好?我一惊,哦,有一个月没给妈通话了,这个月一直忙于搬家和布置新家。
妈说的大屋是指我刚搬来的坪山金域缇香二期。
我忙说一切都好,既没有哪里扭伤破皮,也没有疳积发烧,连一个指甲盖都好好的,妈才放下心。因为在老家进新屋都要拣日子,开火也要有亲朋送贴了红纸的面条或点了红印的鸡蛋,除了仪式感,更重要的是起彩,寄予好的兆头。
妈还是有点感喟,说我一家人在外,当妈的一点帮不上忙,买两套房都没送一根面条一个鸡蛋起彩,还好平平安安,要不然怎么得了嘞。
1942年的妈今年73了,有时性子变得很急,有时又对什么极不放心,她自己也说老了。
放下手机,我忙给香港的黄姨去了一个电话,她是我多年的客户,学佛吃长斋,像今天这样重要的节日,我不打过去也是会极不放心来电话的。她常对我说的话是,陈生,有冇煲汤啦?要煲汤食啦,煲汤最有营养咁。可惜我们江西人是不习惯煲汤的,也没时间,她送的汤料都妥妥堆在冰箱冷宫中。
在炎热的深圳,农历八月的夜风开始凉爽下来,我搬了一张躺椅,尽情晒着月光。总感觉上一次这么闲适躺在月夜下,还是1993年刚来深圳的那个中秋。也是这么闲适,身上松弛到每一个毛孔,一大帮公司的青年,都是来深圳不久的,最长的也才一年半载,从国企也有从政府部门出来,到了无拘无束的深圳都有破茧化蝶的快感。月光、树影、歌声、笑语、人面,一切都是那么真诚。企划部总监卢翔是安徽人,毕业于北航,他用芜湖腔说着说着还激动了,他说,深圳这么开放包容的城市,公司的激励机制又这么好,正是我创业的乐土,我怎么会回去呢?我要断然对老婆说,不回了,此生无悔!湖南岳阳佬刘粉刺前几天收到学校的最后通牒,再不归,即开除。他大手一挥,开除吧,来了就是深圳人!众人又一片喝彩。我也热血沸腾,从江西铅山一个乡镇供销社,一步踏进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感觉自己偶尔也有伟人的杀伐决断,决胜千里。
岳父提前上楼了,他喘着气说,下面风凉,还是阳台上赏月好。
岳父2011年查出前列腺癌晚期,接着是慢阻肺,这些年是老倌头爬山,上气不接下气。尤其从今年开始,感冒一次慢阻肺严重一次,随时都是生命的尽头。岳母依旧在抱怨,叫你多穿一件领褂子下去偏不,生病了又是我遭罪,我也有病,我不管了,叫你四个子女来管。可能怕误伤我,她又话锋骤转,也不能把担子全压在老三身上,他们几个大树下躲阴吧?
岳父接过我递过去的热茶,叹口气,唉,我的病坑了大家,真后悔不懂科学,吃了一辈子烟。岳母听到又送来一声揶揄,烟好吃啊,烟多香啊。岳父并不理会,他听惯了,这一辈子岳父都包容着岳母,骂也好,怨也好,处处钳制他的财权及亲朋交往也好,岳父都在逼窄的空间中隐忍,抽一口烟,笑对而过。岳父说你岳母那样烈马一样的暴脾气,我不容一下还有谁容得下?确实,岳母是和谁都能翻脸的,从单位到邻居,从以前的婆婆到现在的子女儿媳,好像就是只跟我面子上还能和谐共处,好像就是我老婆姑且能说她几句。岳父说岳母是遗传,冬瓜直笼统,万代不绝种。岳母的父亲解放前是上饶盐署署长,管上饶市和下面十几个县的盐,也是个暴脾气,人称余白气,甫一解放就开始倒霉了,那些他得罪过的人纷纷告发他,结果判了十五年徒刑。家里没了收入,外婆只得带着年幼的岳母沿村讨饭,那是岳母人生最至暗的时刻,岳母作为耻辱是不肯吐露半个字的。外公余白气还连累了整个家族。中正大学毕业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的弟弟,因解放初收留了逃来的哥,结果被老乡告发包庇窝藏反**,从此失业回乡,十多年后才由当时在商店任负责人的我岳父给他介绍了一处村小代课,终身未娶。二是外公余白气在鄱阳湖农场劳改时,可能是表现好,突然一个中秋节深夜来到岳父家探亲,无奈余白气名声在外,又被岳父单位同事告发。那时岳父正处县商业局副**考察期,政审时岳父如实说过有一个反**岳父,但没来往,现在不是明着欺骗党组织吗?岳父的副**位置不但是煮熟的鸭子展翅飞翔,还被批得一脸猪肝色,只差没下跪了,才打发回武夷山商店。
岳父喝完茶,看着我陶醉般躺在竹椅上,笑问,你莫不是都放下了?我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岳父又笑了一下。虽然在病痛折磨中,岳父还是很泰然,他不是那种大呼小叫的人。做他女婿的这二十年,我们一直像朋友一样交往,跨越了年龄和时空。
1993年4月,我从老家供销社辞职来到深圳,各种打拼到1997年,我开始创办汇冠贸易公司,后更名花丛灵蜂业生物技术公司,经营二十年,荜路蓝缕,宵衣旰食,这其中还有老家父亲猝逝,邻居官司,弟弟犯病几单大事牵扯。到2012年,有一种整个人掏空的感觉。岳父说加上我们两个老人,你付出太大了。尤其2010年以来,传统媒体式微,而公司的产品蜂王浆蜂胶销售主要靠每年几大时段在特区报商报投放广告。报纸都没人看了,广告自然无法投放,生意一下走到了穷途。其它的路也不好走,2011年公司就有专人拓展网上销售,但网上劣币逐良币,像网红北京十里花香蜂产品,售价永远比我们低一大截,广告文案口吐莲花,能保证真品吗?我不齿。果然,几年后工商查出全线皆伪劣产品,蜂蜜加糖,蜂王浆提取癸烯酸。问题是查处的总是少数,消费者永远是逐低价的。做了整整一年,公司网上销售仍然在黑暗中困顿不前。我只能给员工打气,夜越黑,离黎明越近。还有就是某同行公司的王生夫妻来公司谈了几次,准备开拓会议营销项目,一年上交40万,以后逐年递增。所谓会议营销,就是在小区发广告,把退休老人拉到大鹏海边或惠州罗浮山,找一家宾馆住下来洗脑。好吃好喝又免费旅游的老人哪个没几样病?最后每个人都会买一万多产品。甚至在这种非理性冲动下,还会给老伴子女买一年或两年的量。那两天我很焦虑,公司到了绝境,做会营销的企业也很多,保健品、理疗品行业趋之若鹜,作为一种新的营销业态,它并没有错,证照齐全,有产检和发票,至于子女的抱怨家庭的争吵,又关他们什么事呢?12315常年受理这类投诉,有几单是企业退款的?晚上我把老婆推醒,要么承包给王生夫妻,要么公司自己做,突破困境只有一条路了。老婆睁着朦胧的睡眼说,老陈,你不要挣扎了,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你怕人家在背后骂花丛灵,就是讨饭,你也不会挣那个钱的。
2012年冬,我做出卖掉福田万科金色家园,到关外坪山去买一套便宜房的决定
年初,公司开始做社区促销,买了一台五菱荣光,又招了人。到年中,公司的项目负责郑生见一月亏好几万,忧心忡忡,几次在员工会上呼吁立即刹车,否则他也不去伺候那些大叔大妈了,他们就活该被拉到罗浮山洗脑挨子女骂。我安慰说,社区促销就是打井,不能急,明年后年投入就收回来了。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急,社区促销此一时彼一时,和几年前是没法比了。现在,公司的流动资金越发吃紧,好在供货方浙江健康是老交情,货款拖两月了都没来电话催。另外,公司投入二十万在福田农批开的专卖店明年要涨租加人手,资金呢?还有,内弟跟我十年了,他们夫妻现在还是租房一族,眼见年年暴涨的房价,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了新的内容。
前年回老家过年,经历了三年官司和兄弟建房劳碌的妈明显佝偻了。先是一场天上掉下来的官司,隔壁八户邻居拆了原来的节孝祠合作建房,由于墙基离我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建成的二层砖混楼太近,加之他们四层半的房子地基挖得更深,我家的房子一个月便开始下沉、裂缝,成了危房。这栋二层房是父母一辈子省俭吃霉豆腐腌菜传给子孙的遗产。本来,这种建房纠纷也不少,双方坐下来协商合理赔偿就是,但人多势众的邻居只肯赔八千至多一万。大感受辱的我们只好愤而起诉。在经历三年各种曲折反复后,法院终于判下对方赔偿三万余元。接下来。房子怎么修呢?一边的房子下沉,实际整栋房子都受牵扯,唯一的办法只有整体重建。又是一番合计开家庭会,算自己的现金算外借款算小事是万不能透露的私房,最后,长兄二兄决定先建,我公司经营维艰,过几年再说。小弟不明不白得了精神分裂症在红尘和仙界沉浮,建房是做白日梦。此后两年,在老大老二磕磕碰碰的争吵中,在妈背后的眼泪中,一栋四层楼终于建好。只是,山缺一角。
老家在赣东一个小镇,这些年有本事的人才没本事的劳力向外走了一半。一年一年,小镇的新房越来越多,法拉利也不新鲜了,他们不管钱的来路,只要建了楼,当然是高楼,就是成功人士。经常有人问我妈,那剩下的老屋是哪个儿子的?为什么不拆了重建?也有知道内情的说,看你卫吔每年穿西装皮鞋回来,估计公司也难吧?然后是安慰,诉说挣钱难之如吃屎,好在来日方长,有一次我估计又有人问了,妈晚上在电话中嗫嚅道,卫吔,那老屋你有想法吗?
2012年秋日,我和做厂的海忠兄从淡水回深圳,顺道准备去坪山祁总厂里喝茶,到坪山绕几圈,竟找不到祁总的电子厂了。问一个摩托仔,他说走吓坑路左拐就是黄江工业区。开了几公里,海忠兄说算了,祁总今天也忙,我们还是回市里吃饭吧。这时,我在后视镜中见一辆摩托车油门开到最大在拼命向前追,海忠兄减速后,摩托仔冲上来对我们大声喊,是向左,不是向右,你们走错了。一瞬间,我和海忠兄都十分感动,他追了五公里都不止了。
一月后,万科金色家园有一个万科新盘推介,坪山金域缇香二期,我下班后也挤过去看。售楼小妹说,金域缇香坐落坪山行政文化中心,周边有坪山实验学校、中心公园,未来有图书馆、大剧院,离高铁16号线地铁口500米。一期开盘一万左右,四栋是复式楼王,南北通透,采光良好……我没有再听,我蓦然转身就向家跑,我脑子里只剩一万左右。我像久困茧中的蚕,瞬间有一种欲挣脱欲撕破的强烈愿望。
公司在金色家园边上的景新花园,步行十分钟,老婆总是一下班就先赶回来做饭。她总嫌岳母做的饭难吃,再好的菜都能让你忆苦思甜。我上楼推开厨房门大声说,老杜,想好了,卖房买到坪山去,人少空气又好,连摩托仔都是好的,才一万左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