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序
我第一次感到时光无情,岁月冷酷,或许是来自那个夏天。
在蛇口新时代大厦,我等电梯下楼,刚从华为资金部出来,没有得到期盼的结果。我耷拉着脑袋,意识混沌,尴尬不安。
这是1998年的夏天。南山科技园的办公空间日益局促,华为资金部搬迁到了蛇口。我在银行工作,此番特意跑来,想说服华为把银行业务转移到F支行。我刚从N支行转调到F支行,急于展现业绩。华为是我的老客户。
但是,我被华为婉拒了!
从电梯出来,闪电在大堂窗外凌厉地划过,我望着海上世界的白色邮轮,船旗在骤雨中飞舞。一群落汤鸡般的精致打扮的男男女女跑进大堂避雨,他们好像是奔着我而来,站在我旁边发着牢骚,说说笑笑,多少带一些优越感。夹杂在他们其间,只有我一人没被淋湿,并没让我的心情好一点。
我和他们一起望着外面的雨幕。
有声音在身后唤我,回头见是华为资金部的W,他笑呵呵地说:就知道你一定被雨拦住了,下楼送雨伞给你!
夏天的雨很快停了。街道上的水洼闪烁着阳光。
在太子路小店门口坐下,喝着冰可乐,意识渐醒。
刚才在华为资金部,W和Z对我的来意心照不宣。是我自己东拉西扯羞于切入正题。挖自家银行的墙角,对于我不算是难为情的事,但确实会让华为左右为难。
“你在F支行肯定会比在N支行有前途,市场广阔多了!”W这样说。
我脸涨红了。曾经以为可以承担工作调动的苦闷,也知道业绩受影响是必经阶段,来自客户的安慰,还是让我羞愧。
彼时,我把职场的不顺归咎于学历不过硬,寄望换一家支行,读一个MBA来重振旗鼓。唐突转调到F支行,职务未落实,职级也没确定,我从经理沦为和业务员无异,掉进一个大坑,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那时我三十岁,感觉自己好像50岁。身边许多同事都比我年轻,吃饭说笑时,我觉得自己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但是每周晨会上通报业绩,我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里。
竟然沦落到要在每周晨会上报告自己的业绩,我又回到了起点。
都是自己造的孽,自信和自尊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无法入眠的夜里,我会在凌晨走出宿舍,沿着无人的街道走到公园边上,朝着深夜里的林子和草地大喊几声,树林和草地不为所动,虫子也都沉默着。
后来,W约我在南油吃烩面,他殷勤地点了酱牛肉、拍黄瓜和红油猪耳,抢着买单。吃完以后,走到人流熙攘的街边,我正准备拦一辆中巴,他拉住我,吞吞吐吐地说:你看,转移银行业务是大事,我们华为也很难做......
我截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回敬道:我不会再去碰任何一个老客户了!
理智上,我明白W所言是情理之中。但是我的自尊依旧放不下。尤其想到单位里可能有人正等着看自己笑话,愈加羞愤难平。我头也不回地踏上了中巴,在车门关闭的刹那,瞥见W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里有致歉和讪笑的意味,高大颀长的身板在斜阳里拉下长长的影子。
在华为的“碰壁”,激起我雪耻的勇气。老客户也帮不上忙,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有一次打完球,我回头对W说:“你等着瞧吧,我会开发出比华为更强的新客户!”
W是北方小伙的直爽性格,和我无冤无仇,此刻他却只能温和地眨巴着眼睛,耐着性子,承受着我粗莽的眼神和语气。事实上我和他合作一直很好,除了工作关系,还是球友。
有了华为这个参照系,提升了我拓展客户的标准和胃口。
每天,我揣着名片匆匆在工业区做陌生拜访,在地王大厦一层一层敲门,看尽脸色。半个月后拓展到一个新客户,获得大单授信业务。
我示威地向W展示战果,不等我说完,他举手作揖,笑嘻嘻地恭维说:“我就知道嘛,你肯定会做得更好呀!”
“这是当然,你再等着......”我当仁不让。
想不起来当初W是怎样安慰了我,但他声音的温度是真切的,眼神里透着真诚。我心舒坦,放弃了准备好的雄辩。
在那一刻,我被一只手轻轻托住了。不只是W,也不只是华为,还有那个给予我机遇的新客户,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拯救了我。
在后来的岁月,类似上面的谈话在我和W之间重复多次,只要业绩有进展,我就会向他炫耀。谈论总是好的,比沉默好。每一次重复,都是从旧伤里挣脱出来,好迎接下一次撕裂,直至愈合。
在那些疲惫的夜晚,回到宿舍,放下窗帘,温暖的桔色灯光抚平白天的波澜。我意识到自己不是一颗独自站立的树,在隐蔽而丰饶的地方,有小片挺阔的森林,不为人知地滋润着脚下的土地。
夜气清新如洗,我按下开关,熄灯入眠。
后来,人生的际遇,常令我感叹不已。我和W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象到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一番怎么的模样。也想象不到华为会蜕变得如此气象万千。
当我提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常常思忖,从哪里写起呢?
一.初识任正非
时光回溯到1994年夏季。
那天,我正在银行办公室翻阅华为贷款申请材料。财报显示存货少,速动比率高,营业额超出同期数倍以上。
一家快速成长的年轻公司!
我和小浩有点兴奋,一致看好这家公司的前景。行长夸小浩开发了一个有潜力的客户,决定和我们一起去考察。当时的华为,名不见经传,隐匿在深圳众多风生水起的大公司后面。
出发前一天,小浩说:华为资金部经理李红滨女士想先来银行谈一谈。
我刚进会议室,李经理大步迎上来握手,笑意盈盈自我介绍,毫不见外,开门见山说:你们要多帮忙啊!
清脆的东北口音,比较瘦,肤色微黑,眼神干练。
介绍一番情况后,李经理沉吟片刻说:我们老板是退伍军人,不擅言谈,是一个干实事的人......
我瞬间明白了她此行初衷:她是在为我们第二天的贷款考察预先做铺垫。那天只有李经理一人前来,W那时还没进华为。
我们送李经理下楼,上车前,她欲言又止,望着我们的眼神里,隐含着关切。想来那时正是华为流动资金紧迫的时刻。
第二天,我们和行长抵达南油工业区深意大厦,一个陈旧的工业厂房,走廊上白色漆皮斑驳,在简陋的会议室,李经理用心地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颇让我有点惊讶。
她指着墙上“欢迎S银行领导指导工作”的横幅,大声寒暄,对行长奉上鲜花,鲜花插在小巧的编制篮里,被气宇轩昂的行长捧在手上,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正当李经理热情洋溢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壮实中年男子踱着步慢慢走进会议室,微皱着眉,抿着嘴,似乎不习惯这场面,脸色不太自在,好像还有点不满。
李经理不以为意,嚷嚷着抬手介绍说:嗨!这是我们任总,任正非!
任总没上前过来握手,仅远远摆手,含笑后退,一边退出会议室,一边说:你们谈,你们谈!仿佛他是不速之客。
任总不参加会谈?我有点意外,尴尬地望向李经理。
李经理真有本事,她依旧满面春风:嘿呀!我们任总啊,不擅应酬,我建议他别参加的!他不在场才好,我们随便聊聊啊.....
这是华为在我们银行第一笔贷款。考察完以后,虽然批准了放款,我们共同的结论是:行业趋势向好,流动性优良,代表实力的固定资产不足,密切关注抗风险能力。
至于任正非给予我们的“冷遇”,让我们觉得饶有趣味,这在我银行生涯中也是首次遇到。旁人眼里的银行是金主,何况当初的华为羽翼未丰。
创业初期的老板,亲自对银行迎来送往者比比皆是。任正非这一举很特别,我印象尤其深刻。
此后,在华为和我们的工作或应酬中,他再也没出现过。
我们也“识相”地没再提出要见任正非,默认了他的处事方式,这源于一个重要的因素:华为发展得太快,它的抗风险能力变得让我们比较放心了。
可以说是任正非为银企合作设置了“规矩”,也可以说是银行对华为有特殊信任。
多年后,我问W:在华为这么多年,你跟任总打过交道吗?
他狡黠一笑:“当然,我和老板还亲密接触过呢。”
W刚进公司不久,一次夜晚加班,他正奋笔疾书一份报告,突觉异样,转身望见一老头脸贴着窗户玻璃,站在走廊上正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书写。
“任总!”W忙不迭起身,任总忙挥手示意他坐下,笑眯眯地走开了。
“我和任总曾经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的距离!”W说完仰头笑。
知行止,识取舍。任正非把精力用在自己最擅长之处。
他擅长用人。李女士作为资金部经理,素质优秀,为人四海,是业务公关的好手,为公司融资立下过汗马功劳。她离开资金部以后,据说去了更广阔的海外一线市场,成为东欧地区部的领导。
此后,华为财务部和我们打交道的纪平、郑妮和王燕,也是一脉相承的干练风格。
银行一女同事曾经对我说:“纪平和郑妮的配合一定很默契啊!”
见我眼色狐疑,她补充道:“你不见纪平和郑妮她俩画的眉毛都是一样的黛青色吗?”
确实,那是一种很少见的眉笔颜色,果然是女人了解女人。
纪平有一种财务专业人士的稳健气质,后来身为公司元老的她辞去CFO,出任华为“首席员工健康与安全官”,成立了健康指导中心、心理咨询专家团队,当外界还在误传冷酷的“狼性”文化这一标签词的时候,华为的企业文化里早已倾注了更多的“温情”。
银行里传说,桃园路上田厦村旁边,一排蓝灰砖墙的多层建筑是新建的“豪宅”,其中一部分被华为的管理层买下了。我下班回宿舍时,常常羡慕地望几眼,那临街阳台的不锈钢防盗网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有一次我和W去打球路过,那时W刚和嫌他无房的女友分手,他眼神巴巴地瞧着,艳羡地咽着口水说:这一套房得要二十万吧!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在华为赶紧升官,也能住进去!
如今回想,那房子其实土得掉渣,大概就是村委自建的小产权房吧!
自那次在深意大厦惊鸿一瞥,再次见到任正非是十多年之后了。
2009年夏天,我已离开银行,供职于一家外资金融公司,当时公司要扩容搬迁,我偶尔周末四处转悠,帮公司物色新写字楼。
那天,我途径香林路一个报摊买《南方周末》,抬眼看到任正非也在报摊边,我打招呼道:任总,您好!
他也笑眯眯问好,握手。他几乎没变,穿着灰色夹克衫,很精神,像一个和蔼的退休老头。
打完招呼,我拿上报纸就走。朋友问我:你咋不自我介绍一下呢,当初是你负责经办了华为的银行贷款啊!
我答:没必要啊!(何况任老板也不知道我是谁呀!)
托邂逅任总之福,那天我们就在报摊旁边顺利相中了一个写字楼,老板很满意,紧锣密鼓敲定,装修搬迁,公司也进入快速发展的黄金时期。
二 . 华为起飞
2003年夏天,我参加西冲海滩徒步,同行的一位驴友提及曾经在华为工作,然后跳槽去了朗讯。我惊呼:你为什么要离开华为?!
当时正吃干粮的驴友们都听见了我这一突如其来的带有诘问语气的惊呼,转过头看是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