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珍藏了一本《圣经》,是民国年间印刷出版的,繁体竖排,棕色牛皮封面,内容很全,有新约旧约,还附录了赞美诗。书很厚,比砖头还厚,捧在手中沉甸甸的。书是一位老奶奶临终时赠送给我的。老奶奶姓赖,布镇人喊她赖婆婆,我也喊她赖婆婆。她是位独居老人,住在布镇街头一侧,有两间低矮的泥坯土砖房。赖婆婆以烧米果卖为生。米果摊摆就在布镇小学门口,现烧现卖。米果是赣南客家特色小吃,宁都人叫灯盏糕、于都人叫芋包子,非常好吃,我至今还迷恋那种味道。赖婆婆烧的米果主体客户是布镇小学的学生娃,学校附近的居民也会来买点。下了课,总是有一群学生娃飞出校门围着赖婆婆米果摊转。米果一毛钱五个,两毛钱可以吃个大饱。上世纪八十年代,粮食不成问题,但钱还是很着急,大人给学生娃的零花钱很少超过一角,若哪个有一块,是超级大富豪。学生娃一般是用分票买,很少有人一次买五个,赖婆婆钱筐里全是分票。那会儿我在布镇小学读书,早上背书包走五里路翻一座山来,下午放学后背书包回。我特别羡慕那些有钱买米果的同学,看着他们吃米果,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流口水。父亲是个酒鬼,外号酒壶子,一生都在喝酒,手中抓个酒壶,走一步喝一口酒,时常倒在路边,风吹起衣襟露出黑白电视机屏一样的肚皮,像条死狗,也有狗过去舔他。有人说:酒壶子,快别喝酒了,老喝下去会喝死的。酒壶子说,这哪行呀。再说,你以为我喝的是酒吗?我的喝的是理想。他发誓要喝掉一火车皮酒来。母亲早就不在了,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跟货郎跑了。我不怎么想母亲,只想吃饱饭。我从未吃过一餐饱饭,早上吃一点点,午饭没得吃,得饿着,所以,我常站在赖婆婆米果摊边移不动脚步,肚子叽里咕噜响,眼睛直勾勾的。有一次,是读一年级开学没多久,大概是一个礼拜后,上午放学了,附近的同学回家吃午饭,路远的同学带了饭在教室里吃,只有我一人站在离米果摊五步脚的地方,想走近不好意思。赖婆婆用竹签串了十个米果,递过来说:拿去。我说我没钱。赖婆婆说,谁说要你的钱?送给你的。那天,我吃着吃着就流泪了。赖婆婆说,哭啥?以后想吃就过来,米果我这里有的是。以后,我每天的午饭都是用赖婆婆的米果充饥。这样过了两年半,上三年级时,有不少同学当面背后骂我贪食鬼厚脸皮。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父亲是酒鬼,村里人同情的眼神与冷嘲热讽,令我从小就变得敏感自尊。我克制自己不去赖婆婆摊边,午饭时间坐在教室里装着看书。这时赖婆婆进来了。米果用报纸包着。她把米果放在课桌上,说:你架子真大,还要我送给过来。我不敢直视她。赖婆婆摸着我头说:是不好意思对吧?那你可以来帮忙,这样,就不是我送的,而是你赚到的。这样,我开始做帮工了,帮着砍柴火,帮着磨米浆,帮着刷薯打芋子,还帮着添柴夹米果。可以这么说,是赖婆婆的米果帮我度过了少年时的饥荒。读完小学,上初中,二年级时,某天,有人来学校喊我:王小白,王小白,赶紧,赶紧,赖婆婆找你有事。我问什么事。那人说,可能快不行,她要见你一面。我一路奔跑过去,跑出一身汗。赖婆躺在木床上,房内有种刺鼻的异味。我有点哽咽地喊:赖婆婆。赖婆婆挣扎着要坐起来,但终没办法坐起来。她笑了笑说,你来了。我过去欲扶她。赖婆婆说不用了,你去把木箱打开。木箱就在床头边,我打开,里面是一些旧衣旧衫,还有一本书,比砖头还厚。赖婆婆说,你把书拿上来。我把书拿上,放在床沿上。赖婆婆说,你手掌心按到书上。我手掌心上按在书封面上。赖婆婆说,这是上帝的书,我没什么东西送你,就送你这本书吧,你识字,有时间多读读,对人有好处。于是,这本《圣经》成了我随身携带之物,有时间也会拿出来读读。繁体字,读得有点吃力。每当读到“神说要光,就有了光”时 ,脑海中便出现一道光芒,把幽暗的生活照亮。我觉得赖婆婆就是神,是我的上帝,我信她这个主。这本《圣经》我视若珍宝。
可这本《圣经》,差一点让人偷走了,用偷字不好听,是差一点让人拿走了。那是2003年8月某天。时间进入新世纪,互联网兴起,城市街镇随处可以看见网吧,计算机还是挺着啤酒肚的那种。据说,很多人热衷于上网,写博客,发微博,跟贴,新浪、网易、天涯是大网站,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区域网。信息大爆炸来了。但这些跟我没关系,跟另一个人,欧余城有关系,他的命运因为互联网打了个急转弯。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打工狗,有时去工地上搬砖,有时在工厂里做普工。那会儿我结婚了,老婆在家中带娃,我外面挣钱寄给她。我只听说过电脑与互联网,但从未接触。当时,我再度丢了工作,一家小厂把我辞退了。老板一脸无辜说:去财务把工资结了吧,我也没办法。我心想你无辜个啥?老子才无辜。八月的鹏城还是火一样热,我拖着行李走出工厂,汗水毫无顾忌滚浆一样冒出来,搞得我睁不开眼睛,也有让日头照的,地面发烫。我挤上218路公交车,上车时不知要去哪,很茫然。218终点站是三和人才市场,下了车才知道来到对了,丢了工作就得找工作,我上一份工作也是这儿找到的。工作不是一天两天能找到,我去人才市场后面小旅馆住下,住的是大通铺,一晚上二十块钱,一间房子摆了十二张床位,直接铺在地面上。欧余城就是在这儿认识的。我进去时屋里有八条汉子,他们都打着赤博只穿短裤,有人拿毛巾往身上擦汗,一台吊扇呼呼地瞎转,还是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四个汉子在打扑克,三个汉子在围观,只有欧余城一人盘腿坐在床位上发呆。他身穿白色短袖衬衫,灰色西裤,衬衫下摆裹进裤腰里。他很年轻,绝对没有超过二十岁,娃娃脸白白净净,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对世界怀抱着警惕,像只受惊的兔子。不知怎地,我对欧余城产生好感。我放下行李,掏出烟,每人散一支。出门靠朋友,他们未必会做我朋友,只是拜托他们别把我当敌人。他们都接了,且都友好地一笑,有的还问我打哪儿来。只有欧余城摆了摆手,说不会。我执拗地递给他,说烟是好东西,交朋友全靠它,来一支,抽着,抽着就会了。他看了我一眼,接了。他果然不会抽烟,抽一口呛得直咳嗽。我笑。欧余城说很好笑吗。我说不是,生活太糟糕,笑一笑会更轻松。欧余城也笑了,说你是个有趣的人。这样,我们关系有点贴近,一起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一块儿吃饭。吃饭多是我买单。看得出,欧余城囊中羞涩。我想,三块钱一碗的米粉还是请得起。我们基本吃三块钱一碗的米粉,偶尔也进店点两个小菜改善一下。有时欧余城会争着买单。欧余城找工作已经找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找到。工作是不好找,但不至于一个多月没找到。我看着他白净净的脸,劝他不要那么挑。欧余城说,不是我挑,好工作他们说我干不了,坏工作说我吃不下苦。欧余城念过大学,上的是华南农大,没毕业,上了一年半就没读了,是家里出了变故。什么变故他不肯定说。那天晚上我们在小店里吃晚饭。老板的女儿在做作业,有道题难住了,愁眉苦脸。欧余城走过去只看了一眼,轻声说了几句,老板的女儿便眉开眼笑,连声说谢谢。我竖大拇指说还可以哟。欧余城说,想当年我也是个学霸,目标是清华北大。我连说可惜了。欧余城说没什么可惜的,人生就这么残酷。我一时无语,心想你年纪轻轻也饱经沧桑。再想,自己还不是也这样,还未成年就岁月已老。吃好饭,转回旅馆。那些人不在,大概是结伴去外面逛夜景了。我拿出《圣经》来读。欧余城趴过来看,说你信这个。我说眼下还没。欧余城连噢两声。我便讲我与赖婆婆的故事。欧余城说,那赖婆婆肯定是基督徒。我说我们那儿没人信教。欧余城说,那赖婆婆人生肯定有故事。我说,可能是吧,但我不知道,她没有讲,布镇也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是个迷。白天出去找工作,夜晚归旅馆聊闲天,有时也会去外面走走,我与欧余城就这么相安无事相处着。四五天后,大通铺里开始有人丢钱,准确地说是出贼了,那个偷钱的贼准是第二天再不回来的人。拿了钱就走,世界人海茫茫,走了就再也找不到了,任你叫骂也没用。先是河南人的钱不见了,湖北人跑了。再是河南人跑了,四川人的钱不见了。一时间大通铺里人心惶惶,谁在谁的眼中都可能是贼。第七天,欧余城的钱不见了。他双手抱住膝盖无助地哭着。我于心不忍拿了一百块钱给他,说省着用吧,总能扛几天。次日我的钱不见了,欧余城跑了。大家都说王小白你喂了个白眼狼。我不相信,人心怎么可能坏到这种程度。钱倒是小事,在鹏城混了几年,有工友有老乡,实在没办法可以找他们救急,借点钱是可以的。令我着急的是,放在枕头边的《圣经》不见了,这是赖婆婆送的,可不能丢。于是找,四处翻,问他们看见没,他们都摇头。最后找到了,在行李包中找到的。我把衣衫一件一件翻出来,《圣经》包在一件夹克里,放在行李包最中间。这肯定是欧余城所为。打开《圣经》,里面跳出一张百元纸币。这张纸币应该是昨天给他的。纸币上贴了张小纸条,纸条上有行字: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句号改成问号,我一下子恨不来他了,笑了。他们问我笑啥。我说还好,上帝的书没丢。
早上,我让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电话是欧余城打来的。他说:这事非要王老师你出面帮忙才行,那个人我找到了,是她,真的是她,果然是她,你赶紧过来,我已派司机来接你了,估计这会儿已到了你楼下。我翻身下床,推开窗户探出头,楼下果然停着欧余城的黑色宝马车。老婆去上班了,孩子去上学了,我穿上衣衫,刷牙、洗脸、下楼。欧余城的事我不好意思怠慢。
我如今是《鹏城文艺》杂志副主编。《鹏城文艺》是鹏城市作协主办的公开发行的纯文学期刊。社长兼主编老杨不太管事,杂志基本由我打理。十多年前,我让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走上写作之路,这是面对文艺青年和媒体采访时的说词,而事实是让钱引诱了。2003年8月,钱让欧余城拿走钱后,我只好去找老乡借钱度饥荒。老乡说,怎么,钱让人偷了?你也真是,做普工也要进大厂哈,大厂更有保障,不犯错误一般不会开掉人,你这样东跳一下西跳一下赚不到钱的。老乡介绍我进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造纸企业做普工。公司比较注重企业文化建设,办了厂报。厂报一月出一期,一期是四张十六开报纸,这需要很多内容来填。公司鼓励员工投稿,什么心灵鸡汤、感悟心得、工作生活趣事、亲情友情,题材宽泛,只要不负能量就行,给的稿费不错,千字三百。看着别人有额外收入,我心里痒痒的,也写。我的运气比较好,第一篇稿子就被采用了,领到三百元稿费。我高兴死了,写作热情也大增。我在该公司工作那三年,每个月都有两百、三百额外收入。那会儿月工资不足一千,额外收入真是一笔不小的钱。见写的文字可以换到钱,有点嫌弃我的老婆也开始对我好。有人鼓励我往外投稿。对外投稿开始是豆腐块,后来搞中短篇小说,也写点散文。除了第一篇,投出去的基本发表了。那些年打工文学大热,我也因此受到格外的关注,上选刊,上年选,拿奖。拿下几个国内大奖后,作为特殊人才进了《鹏城文艺》做编辑,政府给了一个事业编制。我成了打工者写作成功的代表,是文学的幸运儿。这一切都是老杨一手操办的。老杨喜欢我,对我亲,小说处女作也是老杨从稿堆中挖出来的。老杨原是领导的秘书,因为喜欢写诗,领导本想放他去做个区长县长,他不干,要求来做《鹏城文艺》社长兼主编。他有人脉关系,很能办事。他一包烟都没抽过我的,挺纯粹的人。我开始干编辑,大前年升职副主编。老杨拍了拍我肩说:你可以对不起我,但不能对不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