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俗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句安慰人的话,说起来容易,要是真做起来确实很难。每年春节临近,出门在外的游子总是内心焦虑,归心似箭。大家惦记的不再是人情世故,工作绩效,而是回家的车票和假期的长短。留守在家的亲人们担心的不再是生活琐事,一日三餐,而是游子的归期。
我是纯粹的北方人,一晃居然在深圳驻扎了21年,你让我衡量南方是家还是北方是家,我还真的不好回答。说南方是家吧,心有不甘,也说不定下半辈子就落在这山清水秀的南方了;说北方是家吧,人在囧途,平均每年回不了一趟生我养我的故乡,真是左右为难啊!夜里委屈的时候,总是想起白发如霜的父母,想起童年生活过的家乡,心里就像扎了无数根钢针,没来由的疼,可是疼过以后,还得继续三点一线的上班日子。老家成了故乡,距离越来越远,心里惦记的除了父母兄弟、左邻右舍、那山那水以及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不知道从何时起,记忆里的故乡与现实出现了偏差,父母在岁月里渐老,哥哥嫂子都抱上了孙子,村子里熟悉的身影也越来越少,新生代一见面便显出满脸的生疏。唯独支撑我生活的深圳,有很多人能够准确的叫出我的名字,记得我的过去。家的天平渐渐地向南方倾斜,向我正在生活着的这座城市倾斜,老婆孩子占据着南方这边,我一个人挣扎在北方这边。我明明知道一个人坚持的最终结局,可我就是心有不甘。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如四季更替,可以改变一片绿叶的命运,可以改变一季的收成,却无法带走一个游子的乡愁。深圳作家赵静早有切身体会,她十年前就将河南户口转到了深圳,只有她才能写出《有祖坟的地方不一定是故乡》这样具有先见之明的散文。我们这一代远离家乡,兢兢业业打下来的“江山”,也许真的会变成下一代的故乡,这个故乡没有祖坟,祖坟注定是要留在爷爷奶奶守护着的老家。
故乡与异乡的距离越来越遥远,思念越来越浓,也越来越痛。背井离乡的打工生活永远伴随着泪水和汗水,那种艰辛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感受得到。在我们这代人的身上,常回家看看永远是我们的心愿,因为父母为我们守护着故乡,守护着祖坟,我们已经犯下了父母在不远行的禁忌,又怎么能再铸“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大错呢?我们这一代人真会不约而同地将每年的春节或者清明节作为常回家看看的佳节,作为拾回记忆的日子,回家难,离家也难。
说起过年回家,横亘在我眼前的不是何时启程,而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家?混得好不好,有没有挣下钱?决不能让父母看穿,让亲友察觉,这可是很伤脸面的事情啊!回一次家就算将一年的积蓄花完,就算背上外债,也得咬牙挺住。每次回家前,心里牵挂着的人和事,倒带一般在心里一遍遍地过滤,一遍遍地盘算。以往回家,我必买衣物,父母、兄长、嫂子、子侄以及多年不走的亲戚,都得掐算着送点薄礼,忍疼筹一笔钱,揣在兜里,一张一张地花,钱花完了,大包小包塞满了,心里才算踏实。又一次,我回老家才开始购置礼物,后来一进超市,发现老家的物价居然比南方还贵,真是岂有此理。吃了一次亏以后,我每次都是提前准备,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花冤枉银子。
记得2017年春节回家前几天,我的心里非常纠结,不知道该带点啥好。母亲在电话里警告我说:柜子里的新衣服塞得满满的,都有了霉味儿,晒一次得费不少力气,再花钱带衣服回家,就变成了老衣,得带进棺材里去。母亲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买么?只好考虑别的礼品。
回家前一晚,我和妻子从石岩街道国惠康、老街、南康百货一直转到佳华商场,然后又从佳华商场转到星城,最后还是转回了佳华商场,直转的眼花缭乱。商场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只怪我兜里的钱太少,选不下合适的东西。后来走到水果堆头前,我心念一动,父母平常很难吃到南方的特产,还是选几种南方的特色水果吧!夫妻两意见一致,于是就选了几斤象牙芒果、几斤火龙果和半斤小虾米。从商场里出来,我的心里一下子舒畅多了,走路也有了精神。
第二天早晨,是回家的日子。我和平常上班一样七点起床,简单梳洗完毕,去石岩广场对面的中国银行ATM机取了三千块钱现金,捎带买了一条“好日子”香烟,准备工作才算完成。在南方的家里生活太久,老家的烟太燥,有些抽不习惯,所以总要提前备一条回老家抽。
大约九点三十分,我和妻子儿子匆匆道了个别,从石岩黎光村出发,拖着一只灰色的旧皮箱,背上双肩包,沿河南路一直向西,约三站路,就能走到宝石南路的浪心路口公交站,在那里很容易乘坐前往宝安国际机场的公交。大约走了两站地,妻子骑着电动车从后面追过来时,我已经能够望见河滨花园陈旧的楼角了,距离目标站台大约三百米路程。她喊我上车,我赌气说:快到了,坐啥车?再说拿着东西也没法坐,要不你先带走皮箱吧?说话间,M217路公交车从拥挤的车流中缓缓向前滑行,时间只够我们每人各说一句话:我本来想八点走的,看见你在做饭,就磨蹭着想吃了早餐再走,谁知道你做的啥饭,过了九点半也没做熟,我只能饿着肚子走。妻子忍着我的抱怨,说:儿子饭后要学书法,我是提前为他做饭呢,你咋不早点告诉我?你懒得说,我也懒得问,你到宝安机场买早餐吧!穷家富路,怎么着也不能饿着肚子回家。她的眼里闪着委屈的泪花,令我有一瞬间的不忍。
印象中,我们每年不论谁回家,情节一样,场景一样,我们总爱制造这种令对方左右为难的小纠纷。一家四口一起回家,路途遥远,来回上万块钱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孩子回去总抱怨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或者燥热,所以我总爱选择独行。对我而言,向北向南都是割舍,你亲近北方的家,就意味着疏远南方的家。我早就习惯了离别前故意制造点夫妻矛盾,赌气离家,让彼此在歉疚中彼此冷落,多一些回味,少一些牵挂。我甚至觉得这种小闹剧就是调节家庭矛盾的一味特效药,甜也罢,苦也罢,磕磕绊绊又一年。
我有兄弟姐妹五人,我最小,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个姐姐和三个哥哥。三哥从小就过继给了舅舅,所以我就成了排行榜上的“老三”。事实虽然如此,但是一家人的心里,永远留着三哥的位置。二哥年年都是第一个回家的人,他从1989年开始,长期在宁夏的建筑队里承包架子活,听说钱没少挣,挣来的钱全花在了麻将上。二哥的这个毛病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我们都善意地劝导过他,可是他的犟脾气,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要钱能干啥?挣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嘛,咱这辈子就好这口。二哥的生活就是挣钱、打牌、喝酒、下棋。最近几年我发现二哥居然迷上了“全民K歌”APP,唱的有板有眼。我曾经很认真地听过二哥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迪拜乞丐》、《神奇的九寨》等歌曲,音色厚重,苍凉而充满忧伤,听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他表面的乐观大度,嘻哈人生和他的内心世界完全不同,他把快乐展示给亲人和朋友,将柔弱的内心世界隐藏起来,借歌声宣泄。这是我从他的歌声中听出来的。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哥唯一的儿子欢欢在内蒙古乌海市打工的时候掉进了黄河边上的蓄水池,我是最先知道消息的亲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二哥开口。当我将这个噩耗告诉二哥的时候,他在电话里指责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直至我们兄弟二人到了乌海,在冰柜里触摸到欢欢冰凉的身体时,他仍然坚持说这具尸体不是欢欢,根本不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安局提供给我们的那段视频。
时间定格在欢欢出事的前两天,他在网吧里掏出仅有的一元钱买了一袋馒头片,这是他生前二十三岁人生中的最后一餐。钱包里除了身份证,就是两张余额为零的银行卡,那是我们通过公安人员的帮助,从银行查出来的结果,清单最后,是商场里两元一元的刷卡消费,清单最后是自动取款机上六次跨行余额查询。在侄子生命的最后阶段,我能想象他被饥饿煎熬的样子,他想在银行卡里查到生存的希望,可是最后,他还是离开了我们,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掉进蓄水池的,也许是疲惫至极的意外,也可能是对生活的绝望。从初中时期,我就听说他迷恋游戏,后来随我到了深圳,随姑姑到了北京,他只要有一点积蓄,就一头钻进网吧、游戏厅,置身虚拟的世界。他一直生活在游戏的牢笼里,最终酿成悲剧,给亲人留下了刻骨的痛。在乌海市火葬场,我亲眼目睹了一位父亲的伤心和无助,二哥心中的天塌了。
在处理完欢欢的后事以后,我和二哥抱着欢欢的骨灰盒走到乌海汽车站广场的时候,二哥突然不走了,他停了下来,颤声对我说:进明,咱不能抱着孩子往前走,抱着孩子回家我不敢面对,不知道怎么向爸妈交代,向你嫂子交代啊!他们跟我要欢欢怎么办?怎么办啊?咱还是找个地方把娃偷偷藏起来,好不好?你说话呀?二哥捶打着我的肩膀。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了,咱们怎么能藏起来呢?咱们又能藏到哪里呢?
这一刻,我记忆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内心强大的二哥不见了,他变得畏手畏脚,毫无主见,像一件旧瓷器,此时只要轻轻一碰就可能碎裂。二哥的心里除了无法释放的痛苦,还有对年迈的父母身体的担心和对任劳任怨的妻子的无法面对。他不忍心看到他们痛不欲生的样子,无法接受失去爱子的事实。
五年过去了,我从他的歌声里听出了悠悠的思念和无尽的忧伤。也许只有歌声,才是他释放情感的唯一途径,只有歌声才能让缓解他的痛苦。所以我非常纠结听或者不听二哥的歌,五年来我一直不敢贸然用文字触及我的亲人们内心深处的疤痕。
银川和甘肃接壤,若要回家,只需一张车票,七八个小时就能回到庆阳。所以二哥每年总是第一个回家,回家以后就像一个手脚勤快的儿媳妇,主动帮助母亲淘米、摘菜、洗衣、做饭、照顾中风已久的父亲。春节前杀鸡割肉,筹备年货全部由二哥包揽,我和大哥、姐姐、几位嫂子、侄儿侄媳以及他们的孩子,总是吃现成的年饭,从来不用操心吃什么。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我们做子女的回家一趟是不容易,其实最不容易的是母亲,老人家上了年纪,加之体弱多病,每年盼星星盼月亮把子女盼回家,到头来他们每天还得顶着严寒伺候我们吃喝,有几次甚至累得趴在炕上起不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呀。这个疑问谁都有懂得的那一天,而真正到了懂得的时候,我们已经老了,父母也许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每年春节我们兄弟还能不能有福气聚在一起,温一壶山岔(镇原县有名的地方米酒)黄酒,盘膝围坐在热腾腾的火炕上,对饮千杯,闲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