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两年前的春节,冯云陪父亲坐在院子中芭蕉树荫下。关于那棵芭蕉的来历,冯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爷爷不知从哪里带回一棵一尺多高的幼苗,栽种在院子门口,说以后就有香甜美味的芭蕉吃了。冯云主动认领了浇水拔草除虫的任务。那棵树后来又发出十多棵子子孙孙,连成一大丛,硕大的叶片几乎遮盖了院子的一半。
父亲一言不发地遥望蓝天,偶尔端起杯子呡一口白开水,滋滋有味,仿佛旧日品尝美酒。他像往常一样试着说:“爸,您最近身体还好吧?”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好似雕塑一般。一只大公鸡在他身边蹿来蹿去,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冯云只是春节回老家探亲,平时难得回来。这几年来,父亲的癫痫病不断加重,药物副作用大,造成思维迟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渴望安安静静地和父亲聊聊天。从小到大,他和父亲之间形成太多隔阂。而他意识到需要多和父亲沟通时,父亲却无言了。
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和父亲促膝谈心的时刻。大三的时候,他头脑发热,觉得方寸课桌再也容不下他的雄心,不顾父亲苦口婆心劝阻,毅然中断学业,下海经商。此后人生沉浮,吃尽苦头,但他从不肯向父亲服软,承认当初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父子二人更是形同陌路人,如果非得要沟通,冯云也往往通过母亲转达。
天气晴朗的冬日,父亲喜欢陷在芭蕉树荫下的藤椅中,仰望着蓝天发呆。当父亲终于觉察到他站在身边时,好像要说什么,舌头在口腔内吃力地挪动着,最后还是说不出来。父亲只好无声地用手比划着。他猜不出父亲的意思,问了几次“您要什么?”父亲摆摆手,放弃了,扭头继续望天。
父亲不望天的时候,总是拿着冯云几年前送给他的小册子一个字一个字、一页一页地翻看。小册子薄薄的,只有十几面,封面磨起了毛边。那是冯云公司的宣传册。父亲一直压在枕头下珍藏着。他基本上不看别的书了,但每天必读宣传册。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他总是自豪地把小册子拿出来显宝。
冯云劝他扔掉:“这本小册子已经翻破了,哪天我再送您一本最新版本。”
父亲不太懂冯云的话,脸色一沉,摇摇手好像是拒绝的意思,然后对着他举起大拇指,脸上笑开了花。
父亲见他坐在身边没事,轻轻推了他一下,手指向院子角落里放的一袋垃圾,撇了撇嘴。他明白,父亲是在指使他去院子外面垃圾桶里扔垃圾。他懒洋洋地不想起身。父亲顿时严肃起来,伸出巴掌,做出打小孩屁股的样子。他只好乖乖照办。每次回家,母亲很少叫他做事,毕竟他是客嘛。倒是父亲常常像吆喝小孩似的,叫他做这做那,当然是通过手势来示意。
冯云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父亲招呼他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橘子,硬要往他手上塞。他接过来,当着父亲的面剥开皮,先给父亲嘴里塞一个橘瓣,再奖赏自己一瓣。
母亲在廊檐下碰巧看见了,嫉妒地说:“瞧你们两父子。老头子平常从不吃橘子,他怕酸。”
一提到父亲的病,母亲就抹眼泪。她说,父亲退休后,本该安享晚年,谁知道得了这个怪病。她回忆道,病根还得从父亲年青时的一次见义勇为说起。他到省城出差,在公共汽车上发现扒手,别人都不吭声,只有他一声怒吼:“大白天偷东西,还要脸吗?”结果扒手一伙人尾随他下车,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下了狠手。他头部受伤,在医院昏迷了一个月才苏醒。医生说,年轻时头部创伤是癫痫病的主要原因。
父亲生病前是一个特别健谈的人。他不论是和家人朋友闲聊,还是在大会上作报告,他身上好像散发出一种魔力,能让听众如醉如痴。小时候,冯云最喜欢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谈笑自如,乡里乡亲围成一圈,时而哄堂大笑,时而若有所思点头赞许。他是那时候乡里第一个考上大学跃龙门的农家青年,工作之后经常回乡里走动。谁家有难题,他都尽量帮忙。乡里有什么需要向上级反应的问题,他也忠实履行一个政协委员的作用,多方协调解决。冯云每次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跟他回老家时,沿途一路上都是热情的招呼声。
一年前的春节,冯云的老婆生孩子了,是个胖小子。
护士把襁褓放在他怀里。宝宝眼睛闭着,伸出纤细粉嫩的小手捏住他的一根手指。他鼻子突然发酸,哽咽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当父亲。他拨通母亲的电话,报了喜。母亲连说几个“好”字,然后叫父亲接电话。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音。过了几秒钟,仍然是母亲的声音:“你爸还是说不了话,不过看起来心情大好。”父亲母亲同时升级为爷爷奶奶,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老家冬天冷,宝宝太小,冯云怕冻着,那年春节没有回老家。
小孩特别容易生病。宝宝八个月时,吹空调着凉了,发高烧。冯云给他吃了美林,以为可以很快退烧。不料到晚上9点多的时候,宝宝躺在床上,冯云在客厅坐着,突然听到卧室里有奇怪的动静。他跑进去,看见宝宝手脚剧烈抖动,嘴角开始留口水。一丝不祥的念头闪现在大脑中:“抽痉!”他紧张得有点哆嗦,不愿承认眼前的事实,但宝宝的症状完全符合抽痉的定义。他把宝宝抱起来,头趴在肩膀上,一只手轻轻拍着宝宝的背,极力控制手上的肌肉力度,尽量轻柔一些,“宝宝,你怎么了?”他不停地呼喊。宝宝稚嫩的小手紧握拳头,眼睛闭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宝妈早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宝宝,宝宝......”她只能不停地用纱布给宝宝擦拭口水。冯云两口子看着宝宝人事不醒,没有一点办法。可怕的场面持续了半分钟,宝宝睁开眼睛,手脚不抖了。
“赶快送急诊!”他吼道,先暂时把宝宝放床上,和宝妈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然后抱着宝宝冲下楼,开车一路疾驰送到本市最好的医院。医生诊断宝宝染上了甲型流感,需要马上住院。等办完住院手续,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心里除了焦急还是焦急。宝宝吃了药,病情稳定下来,早早入睡了。宝妈侧身躺在宝宝床上,他摊开折叠床,睡在病床边。
第二天中午,宝宝基本上恢复正常了,在四周装着护栏的病床上走来走去,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宝宝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一会儿指着天花板上的吸顶吊灯,“耶——”地发出一声,似乎问那是什么;一会儿扒着护栏笑眯眯地盯着进进出出的护士姐姐,直到她们注意到他,摸摸他的脸,他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开。
宝宝三天后出院了,完全恢复了健康。三天里冯云几乎没有一刻的安睡。朋友们都说小孩容易生病,感冒发烧不用太着急。可是他那几天心里的弦一直紧绷着。回到家,他才有空照镜子:两眼布满血丝,头发乱成鸡窝,双颊和下巴上长满野草一样的胡须,面容苍白憔悴,好像在户外流浪了几个月。
今年春节,宝宝满一岁了,冯云一家三口坐飞机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
宝宝从飞机开始一直闹,不肯睡觉,直到下了飞机,在离开机场的大巴上,宝宝终于在宝妈怀里酣睡了,睡觉是他一天中唯一安静的时候。冯云坐在旁边,早已精疲力尽,累得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车窗外闪过熟悉而陌生的风景。林荫大道、河流和山丘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只是以前低矮破旧的建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座城市换上了新装。冯云在这座城**大,直到十八岁去外地上大学,以后回来次数不多。他本来想把父母接到大城市安享晚年。可是两位老人好像已经被时光封禁在这座小城市。这里到处印刻着他们的记忆,把老人和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分开,完全是徒劳的举动。他试过几次,以前父亲没有发病的时候,他每次把父母接到大城市,进家门寒暄之后,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和你妈这次住一个星期就走。”
小时候,冯云和现在的宝宝一样,调皮得不行,父亲伤透了脑筋。冯云自从有了宝宝,才慢慢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心情。宝宝带给冯云无尽的快乐,同时又带来无尽的烦恼,父亲当年肯定有类似的经历。
冯云的思绪飘回到在父亲身边的日子。
他小时候经常生病。那个年代在农村,缺医少药,很多时候生了病只能用土办法对付。有一年春节,他突然发高烧,陷入半梦半醒的昏迷状态。忽然,他觉得身体悬空了,是父亲抱起了他。他眯着眼,发现眼前正对着煤油灯的亮光,一团明亮的火焰朝他扑过来。他恐惧着,下意识用手挡开。不料双手被父亲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想用脚蹬,双脚也被父亲的腿紧紧夹住了。“李奶奶给你烧灯火,烧了就好了,”是父亲的声音。他哭喊着:“不要!不要啊!”没人听他的。李奶奶是邻居老太婆。他开始咒骂她,依旧没人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焰扑过来,狠狠按在鼻子下面的人中穴位上。火焰顿时熄灭,一阵刺痛感瞬间传遍每一根神经,肉烧焦的糊味四处散发。胃中无比恶心,他使劲咽了下去。父亲站起身,把冯云放在床上休息。他继续嚎啕大哭。
父亲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冯云,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愧疚。农村医疗条件差,父亲没有其它办法。
冯云生病的几天里,邻居们都在忙着置办年货,可是父亲和母亲哪有心思过春节。好不容易等冯云病好了,父亲才发现家里煤球烧完了。
父亲对冯云说:“我们去街上买煤吧。”街上就是城里,是繁华的集中地,好吃好玩的地方多着了——冯云生活在农村,渴望去街上玩,可惜一年到头几乎找不到机会。天快黑了,下着大雪,不时有冲天炮在夜幕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口子,然后一声爆响,在天空中炸出一朵火花。父亲拖着板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天太冷,脚冻得痛。“还是下来走一走暖和,”父亲说。父亲其实并不愿意带他在这种坏天气出门,但是父亲需要有人帮忙推车,无奈之下,只能利用小孩爱玩的天性,把他诓出来。冯云一会儿坐车上,一会儿下来走,和父亲赶到了十多里之外的街上。
父亲买的是现成的蜂窝煤,拖回去即可烧火。平日里,父亲只会买散煤,回去按一定比例混合黄土和水,用手动制煤机做蜂窝煤,再晒几天,就可用了。制煤机只是一个费力气的器械,浪得一个“机”的虚名。它上端象自行车打气筒,下端焊了一个蜂窝煤模子,举起来用力砸在和好的煤堆里,煤泥就把模子填满了。然后双手抓住上端的横杆,提到旁边,两个大拇指用力按活动手柄,手柄通过长杆连着下面的模子,蜂窝煤就从模子下面脱落出来。父亲一次可做几百个,够烧几个月。每次做完之后,父亲浑身漆黑,大颗汗水、煤灰混在一起,大拇指也肿得像鸡大腿,一个月左右才会恢复。
回去的路上,雪积了一尺多深。板车上堆满蜂窝煤,冯云在后面推板车,一车煤实在太重了,父亲一个人在前面拖车十分吃力。父亲双手握着车把,又在车上系了一根粗绳子,斜跨在肩膀上,人往前倾斜用力拉。他们走一会,歇一会。冯云感觉腿好像从身体躯干上断开了,几乎没有知觉。他想偷懒,但看到父亲吭哧吭哧的样子,只能咬着牙继续推车。父亲不时在前面吆喝着:“走快点,早点回去有好吃的。”其实所谓“好吃的”,顶多不过是几块辣椒炒的肥猪肉,在那个年代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美食了。路上没人,路旁杉树林里不知什么鸟,被他们惊醒,扑腾几下飞走了,树叶间的雪哗哗地洒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