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叶小倩跟明姐长得太像了,身高、胖瘦、脸形,包括气质,我仿佛看到蓝天下的一朵白云让阳光衬托得那样地明朗俊逸,忍不住地欢喜、亲切。叶小倩在和信超市做导购,专卖化妆品。她身穿蓝色职业装,职业地站在那儿。我去逛超市,目光闲散无聊四下打量,这就看见了她。开始以为她就是明姐,兴奋地差点要喊出声了,但很快确认她不是,因为,我看着她,她看见我看着她,脸上还是保持浅浅的职业微笑,露三分之一牙那种。真的长得太像了,离开化妆品区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观望。在超市里转了几个圈,忍不住转回化妆品区,远远地看着她。想,她真是明姐那该多好哇。又想,不是明姐也挺好的。
明姐姓许,叫许秀明,名字跟她人一样是条女汉子。明姐不是我亲姐,认的,却比亲姐亲。2012年5月,我坐着绿皮火车沿着京九线一路南下来到深圳。深圳是明姐叫我来的。她说:那儿工厂多,随便找份活干也可以养活自己;那儿天气暖,冬天都有十九度,适合你种这怕冷体质。我随身携带了八十万现钞,都是百元一张的红皮,扎得结实,砖头一样码着,装在一个硬纸壳箱里,沉甸甸的二十来斤,一路上手臂都提酸了。钱是明姐的。她说,你先替我保管,姐去办件事,如果平安,半年后来找你,记住,六个月为期,六个月内没来找你,钱就归你了,你可以用它讨个媳妇,安生过日子。我说,你不可以跟我一起走吗?明姐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你这傻瓜,真是傻得还可以。然后,再一脚踢我屁股:滚,赶紧滚。我来到深圳市福田区,在一个叫洗马井的城中村租了间民房住下,然后去村街手机店里买了部智能手机,三星的,办了两个号码(那会儿还不用实名制),将其中一个号短信发给明姐,说这个号专属于你,平时潜伏着,等你电话。专属明姐的那个号码设置特殊的铃声。我怕错过电话。它却一直不响。夜里时不时做噩梦,梦见明姐被人追杀,一伙人凶神恶煞似的,手持砍刀镀锌管,明姐无处可逃,全身是血,呼喊我救她。我却迈不动脚,干着急。有时那伙人变身为警察,用枪口顶住明姐的胸口,明姐想跑,结果枪响了。明姐身上一个洞,血汩汩流出来,怎么堵也堵不住。我哭。我无助。每次都是沉重地醒过来,醒来才知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窗外传来汽车飞速奔跑的声音。我在黑暗中点上一支烟。
或许是叶小倩跟明姐长得太像了,或许还有其它,我不敢保证,我一连几天都去逛和信超市,站在不远处看她。如果她看到我,就目光躲开,装着不经意路过的样子。我远观叶小倩时,有她的同事跟她窃窃私语,不用猜,是在讲我。第五天上午,叶小倩向我招手了:小帅哥,你过来。我走了过去。她说:想买化妆品吗?是给自己还是给女朋友?我说没想买,也没有女朋友。她笑了,说男士也要懂得保养,良好的形象也是笑对生活的一种方式,你长得这么帅,再化下妆,可以迷倒一大波美女,不愁没女朋友。我说,真的没打算买。她说,没打算可以再打算嘛,我发现你站在那边看这边好多回了。我有点想买了,也算对她工作的一点支持,但听说化妆品贵得要死,怕身上钱不够,丢人现眼。我说:你很像一个人。叶小倩笑了,说:男生都是这么撩妹的吗?可惜我是姐不是妹,老江湖了。她说我在耍手段,我委屈得要命,差点要掉眼泪了。我说是真的,你不信拉倒,再说,我也没指望你信。说罢小跑步走开。
又过了三天,叶小倩终于把我摁到椅子,说要给我化妆。那是下午,化妆品区空无一人,只有我和她。不知怎地,被她奚落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走着,走着就来了,脚不听脑袋指挥。开始是聊天,她问我哪里人,我说是北方人,离这儿好远。她说,听说北方冬天好冷,打一杯热茶,不喝快点就会结成冰坨子。我说那是更北的地方,我老家那儿没那么冷,冬天水塘里会结层冰,还有点厚。再说,我们那儿人没有喝茶的习惯,喜欢喝酒,往死里喝。她哦了一下,说冬天会下雪吗。我说肯定下,下了就很难融化。她说,我喜欢看雪,白茫茫一片,好美,可从没去过北方。我说,有机会带你去看个够。她说,你在哪儿上班?我说,在一个小鞋厂。她说,你天天出来晃,不怕老板扣工资吗?我说早没干了,如今是无业游民。她说干嘛辞职。我说,老板的公司倒闭了。她笑。我告诉她,那个小鞋厂实在太小了,员工没有十个,加上我才九人。厂子小但老板野心大,说将来要做成万人集团公司。他嘴叼支烟,坐在老板椅上,身子往后仰,豪情满怀说:年轻的朋友们,将来公司做大了,你们就是开国元勋,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们。我开始学踩电车,半天踩坏了三部,然后叫我上胶水,我把胶水当油墨,鞋面、鞋邦、鞋底全粘乎乎的。叶小倩大笑,说老板会气死的。我说,他是很生气,用手指骨敲我脑袋,说,我想到你笨,但没想到你这么笨,你到底适合做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念书时喜欢画画。他说,我这儿不要艺术家,要不,你去摆摊卖鞋怎样?于是我去城中村街上支了个地摊,第一天晚上卖出五双,第二天晚上卖出十双。老板喜形于色:没想到你还有营销才能,将来可以干营销总经理,不过眼下还是接着摆地摊。十天后鞋卖不动了,买了鞋的都来找我算账,他们没穿两天就脱胶开口子。老板还是没辞退我,让我打杂。四个月后,老板公司倒闭,我失业了。散伙时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说,老子还是要东山再起的,将来你还可以投奔我。叶小倩乐坏了,双手捂住肚子说:深圳人是这个样子,个个都是打不死的小强。我说,姐工资还可以吧,要不我来跟你卖化妆品。她招手叫我过去。我走过去。她按我到椅子上坐下,说我来给你化下妆,你人长得不错,再化一下妆,可以迷到一大波美女。我说不用了。她说不用你花钱。我说真的不用了。说着想起身,被她用力摁住,说,你别不识好歹,就当给姐练一下手,我们一起薅老板的羊毛,说不定给他打了个活广告。她摁住我,乳房碰到我后脑勺。我触电了,身体一阵温热。我赶紧看镜子,要命的脸红了,也就任由她摆布。叶小倩先往我脸上喷上一层雾水,说先让你皮肤喝饱水,再拿出一个有九个小格子的盒子,手指弹了下我脸,说你这种肤色适合这种颜色,再说,你眼圈发黑,夜里没睡好觉吧,要遮遮,哦,你卧蚕眉挺好看,要把眼睛做大点,这样英气就出来了。她一边说一边做,摆布了我约一个小时,说OK,行了,姐的手艺还不错吧?我对着镜子照了照,确有焕然一新之感。我说,姐,该怎么谢你?她说,谢啥?姐都喊上了,还用谢?我说,想请你吃餐饭,你也该下班了吧?她说,得,请我吃饭,那你亏大了,有这份心就可以了。最后我还是坚持送她回家。她住在另一个城中村,叫垌头什么的,一栋公寓楼里,租的。她没请我上楼。我不知她住几楼,门牌号,房间有多大。
洗马井城中村,与深圳大多数城中村差不多,一片高低错落的民房不讲规矩拥挤在一起,中间有几条村街。村街也不怎么讲规矩,白天夜间都兵荒马乱。再过去是兴业大道。村后是一片菜地,时见菜农在那儿弯着腰。我住的房子前有两株枝繁叶茂的古榕树,像把房子搂进怀抱里,可惜身高不够。房东带我看房时说,亮仔,还是你有眼力,我这房子夏天不热,自然风比什么都好。我要了三楼一间套房,里面有两间小房,一间小客厅,一间小厨房,一个小阳台,七十来平米。单身汉住不了这么阔绰,是身上带的钱太多了,不敢与人合租。财不露白,古有遗训,我得抵防他人起歹心。我先是全面打扫卫生,再是把装钱的纸壳箱塞进蛇皮袋里,再塞了些零碎,再塞到床底下,下面垫了两块木板。第一天晚上我就领教了南方的蚊子,太多了,个头又大,前赴后涌朝我扑来,嗡嗡叫,叮我一身的包,整晚都没睡着觉,半夜出去买蚊香,也不顶用。第二天我去买蚊帐,回到屋时决定睡个好觉,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半,顿感浑身通泰,去外面胡乱吃了一碗柳州螺蛳粉,吃好再回出租屋。一连几天都这么过,随便吃点什么,呆在出租屋里,闷头睡,睡不着就起来画画,间隔间拿出手机刷新闻。天下新闻太多了,国际国内的,还有各种八卦,看不过来。第五天,刷到发生在宋城的一条新闻,说格陵兰夜总会老板林洪良暴死在一间公寓房里,让人用刀片抹了脖子,血流了一地,墙上、天花板上也有血迹。死者赤身裸体,死前有过性行为。房间是死者一个月前租下的。警方正全力破案。看到新闻我很想放声大哭,心窝绞肠痧似地痛,痛得全身没有力气。想了想,还是先去找份工作,我相信明姐会来找我。
明姐是四年前认下的。那年我十七岁,在宋城四中读高中,以前在老家布镇中学读书,是母亲把我带进城的。她老人家认为城里比乡下的教学质量好,可她不知道,这要分哪个中学。宋城四中比乡下烂,低分生集中营,没人好好念书,老师也不怎么管,同学们忙着拉帮结派,打游戏、追女孩、斗殴,我这个乡下刚进城的孩子,注定是要受些欺负。不过无所谓,从小至大,我受得欺负多,再多一点也死不了人。我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画点什么,没啥事就拿出铅笔在本子上画。我画的东西,不照着样儿,全凭脑子想象,乱七八糟,夸张变形,怎么痛快怎么来,他们说我鬼画符。某天课间,我趴在课桌上全身贯注地画着,有一个同学脑袋趴过来:哎哟,你画得是啥?比鬼还难看。我看了他一眼。此人外号矮脚虎,个子矮,腰身胖,平时喜欢招惹女孩,一副飞扬跋扈的劲儿。我没理他。他啪地一下抓走我所画的画,顺手抓成团,扔向前面黑板:装什么大尾巴狼,还想当画家哩,当个鬼。说罢哈哈大笑。有几个同学跟着笑。这家伙惹过我好几回,这回决定不忍了,抬手一拳直接暴过去,砸在他鼻梁上。他抬手一摸,手上见血。你***敢打我?他嗷叫着扑上来。我抬脚一踹,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来,想再扑上来。我指着他说,你***今天再敢动,老子做了你。我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他镇住了。下午放学,我回家要经过一条小巷。前面突然冒出来两个提着镀锌管的小青年,一转身,后面也有两个,其中一个是矮脚虎。坏菜了,他们报仇来了。求饶不是我风格,我拈量着,打是打不过的,跑也难跑掉,只有拼了,不管怎么着,先弄个垫背的,矮脚虎是理想人选。我提着书包呼地冲上去,照着矮脚虎就砸。砸是砸到了,且砸在他头上,但他的镀锌管也砸在我胳膊上。我感觉胳膊都要断了。紧接着,镀锌管乒乒乓乓砸过来,混杂着叫骂声,声音都吃进肉里,发出嘭嘭沉闷之声。我用书包护住头。有人朝我屁股上踹上一脚。我一个趔趋跌倒在地。镀锌管,球鞋脚没头没脑招呼过来。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地上打滚。哎哟,你们够嚣张哈,敢在老娘的地盘上撒野。有个女声冷冷地射过来。他们停下不打了,紧张,如同犯了错的小学生低着头。女人接着说,趁我还没认出你们,还不赶紧跑。他们,一溜烟就跑没了影。这个女人就是明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