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在坪山站的月台上,登上了开往故乡的列车。
近几年,坪山的发展,日新月异。我住在宝龙社区,坪山站的设立,给我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从这里出发回到故乡了。小小的车窗,如同电视的屏幕,演绎着从都市到乡村、从华丽到质朴的过程。那一帧帧不加修饰的画面,曾多少回出现在午夜的梦乡。
只是这一次,心情沉重的我,已无法淡然地欣赏窗外的景色。堂伯母去世了,我是回去奔丧的。我小的时候,和她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她待我很好。听闻这个噩耗之后,震惊之余,我感到很悲恸。印象中,在五六年前,我见过她一面,没想到那竟是最后的一面。
成年之后,我时常在想,在人潮汹涌的世间,有些时候,我们认为的平常的一次见面,也许是彼此之间见到的最后一面。
列车到站后,我转乘班车,大约经过半个小时,便看到了思念中的故乡。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村庄和田野,浸染在夕阳的余晖中。走过一座古老的石桥,便进入了故乡。
石桥下面,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多少岁月,在这平静的河面上,不断地蒸发远去。我相信故乡的水,是有灵性的,只要靠近它的身边,心中的忧伤,仿佛就被一点一点地冲刷掉。
站在石桥上,我不断寻觅童年的印迹,然而却不断失望。那片曾经留下童年脚印的河滩,早就被杂草所占据;那棵爬过的大榕树,也已经不见了踪影。一种莫名的惆怅,悄悄地涌上心头。
远处的小树林边,一群黄牛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照在它们的身上,橙红和黄色叠加在一起,使得它们更加显眼。
我的童年,与牛有关。四头黄牛,它们相继登场和离场,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有时我走在前面,牛走在后面;有时牛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但始终不变的是,连接着我们的是那根晃晃荡荡的牛绳。
我的童年,就荡在那根两三米长的牛绳上。
只是那些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他们在转过巷角之后,仿佛一下子都突然消失了。他们的脸庞,在我的记忆中,也越来越模糊了。
我们的童年,再也回不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我家的第一头黄牛。大约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中午,父亲找到正在巷口里玩耍的我,他用和蔼又带着兴奋的语气对我说,咱家买牛了,你以后就跟着丹姐她们去放牛吧!
接着父亲把我带到村后的小树林里,指着一头拴在荔枝树上的黄牛对我说,这就是咱家的牛。
这是一头刚成年的牛,但对于幼小的我来说,却是一头庞然大物!它毛色纯黄,如同披着一身黄色的绸缎;两个犄角很短,像刚冒出土的竹笋;两只大眼睛,犹如两颗黑色的圆滚滚的超大弹珠。
可能因为太年轻了,这头黄牛还未被完全驯化,加上它初来乍到这个陌生的村庄,因此脾气显得相当暴躁。当我尝试着靠近它时,它突然把头伸到我的跟前,张着嘴巴,瞪着大眼睛,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我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父亲赶紧把它赶到一边,安慰我说,别怕,它不会咬人的。
我们那里很少给家畜起名字,大家喊牛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同一个发音,类似于“牛妈”。那牛一听到主人熟悉的声音,便会抬起头来,等待主人下一步的指示。因此这头黄牛从来没有名字,为了方便叙述,结合它后来所表现的一些特点,我给它取名“愤青”。
吃过午饭后,父亲又去嘱托丹姐照顾我,丹姐满口答应。
丹姐是我的堂姐,比我大五六岁,梳着两条大辫子,她为人大方仗义,做事机智沉稳,是小时候的我非常佩服和敬重的人。
荔枝林里拴着许多的牛,大多是黄牛,还有为数不多的高大的黑水牛。它们上午被主人带去野外吃草,中午回来这片荔枝林避暑,下午太阳刚一偏西,它们又在主人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到远离村庄的山坡田野觅食。
丹姐帮我解开愤青拴在荔枝树上的牛绳,把牛绳递到我的手上,说,你抓住牛绳,牵着牛跟我们一起走。
于是我接过那根牛绳,使劲拉着愤青,谁知它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丹姐拿起树枝,做出要抽打的样子,它这才不情不愿地前进了一步,并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我们。
丹姐知道这牛不听话,必须要教训一下,她从我手里接过牛绳,让我避开到一边去。她挥动手中的树枝,使劲地抽在愤青的屁股上,愤青吃痛,忍不住奔跑了起来,丹姐拽着牛绳,硬生生把它拉住。抽打了几次后,愤青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丹姐的恐惧。丹姐一靠近它,它吓得就要逃走。
丹姐把牛绳还给我,对我说:“你现在牵着它试试。”
我接过牛绳,用力一扯,愤青居然听话地向前走了几步,只是很快又停了下来。丹姐在它眼前晃动着手里的树枝,它犹豫了一下,马上听话地跟着我走了起来。
这时,放牛的伙伴陆续来齐了,大概有十几个人。多数人的年纪跟丹姐差不多,也是十一二岁,还有一些七八岁的,我可能是他们当中最小的放牛娃了。大家牵着各自的牛,浩浩荡荡地朝村外走去。丹姐牵着自家的大黄牛,跟在我和愤青的身后。
牛群走在土路上,坚硬的蹄子敲击着大地,发出有节奏的“得得”的声响,仿佛每一声都敲击在人的心坎上,坚实而厚重。一阵阵尘土在它们的脚下升腾而起,弥漫开来,淹没了两边的草木。
这条祖祖辈辈踩踏出来的黄土路,大约两米多宽,穿过了田野与树林,通向远方。它像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安详端庄的老人,仰面朝天,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牛群来到了一条两侧长满大树的土坝上。翻过土坝,再走过一条河流,是一片宽阔的山坡。
此时虽然是秋天,但这片地处南方的山坡上,却依然绿草如茵。牛群来到这里后,自发地趟过河流,走到山坡上,然后各自低头吃草。而那些放牛的男孩女孩们,也开始了自己娱乐玩耍的项目。男孩们有的去捉鱼、有的去掏鸟蛋、有的去下棋,等等;女孩们有的在土坝上跳房子,有的去采野果子,有的去捉蝴蝶,不一而足。
丹姐则是去采了许多长条的草叶,编织出精巧的篮子和帽子,她还编了一些可爱的蚱蜢和蜻蜓给我玩。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敢乱跑,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她的身边,当然,这也是父亲再三交待我要这样做的。
土坝上的风有些大,我被冻得有些发抖。丹姐发现后,解下她的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并把我带到一个背风又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让我在那里坐。
我听话地在那里坐下,观看着眼前的风景。
此刻,那条河流就横亘在我的面前,河水缓缓地流动着。它大约有七八米宽,两岸长满了丰茂的水草。这时候是枯水期,河水并不是很深,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如果去过河的话,却依然有被淹没的危险。因为牛群走过,河水显得有些浑浊,但还可以隐约地看到鱼儿在游动。
过了河,爬上一个小斜坡,就到了宽阔的山坡。山坡上大片的绿草地里,夹杂着许多高矮不一的灌木,还有一些年代久远的祖坟。这些祖坟在这群放牛娃的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有丝毫的害怕。相反,他们还表现得相当“不尊重”,有的三三两两坐在石碑前的平地里下棋,有的在坟头的灌木丛里找野果子吃,有的甚至就躺在旁边的草地上闭目休憩。
当太阳西沉,夕阳染红了大地,大家便开始去山坡赶牛回家。于是,牛群中“哞哞”的声音此起彼伏,既有母牛呼儿唤女的声音,也有牛犊寻找妈妈时焦急的叫声。
丹姐的老黄牛,随着回家的牛群一起渡过了河流。丹姐在土坝上迎接了它,它伸出头,亲昵地蹭着着丹姐的衣服。但我在牛群中,并没有看到愤青的身影!
丹姐四处观看了一下,才发现愤青依然还在对面的山坡上优哉游哉地吃着草,她对愤青叫了几声,愤青却完全无视。她只好挽起裤管,趟过河流,去山坡上把愤青牵回来,然后将牛绳交到我的手中。她的裤子,被水浸湿了一大块。
她的牛已经跟着牛群走远了,我心里担心她的牛会跑不见了,但她一点都不担心,她让我牵着愤青走在前面,她跟在我们的身后。她可能看出了我的担忧,安慰我说,别怕,我家的牛,认得路,会自己回家的。
从这之后,我每天都跟丹姐出去放牛。
我与愤青也越来越熟络了,它对我也没有先前那么敌视了。
我很羡慕那些能骑在牛背上回家的伙伴,也想试一下骑在牛背上的感觉。于是有一天,我故意把愤青牵到一条高高的田埂边吃草,我站在田埂上,趁着它正吃得起劲的时候,爬到它的背上。谁知,愤青像受惊的马儿一样,突然狂奔了起来,还拼命地一上一下跳动着,试图把我甩掉。我顿时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很快就被它甩到了地上,摔得浑身发痛,眼冒金星。
愤青跑到远处,回过头惊恐地看着我。
这次之后,我再也不敢去骑它了。有时我不死心,认为只要慢慢调教,它还是有可能成为我的坐骑的。于是我找来一小捆稻草,把上面系住,下面分开,成为一个“人”字,然后轻轻地把这个“假人”放上牛背。只是结果还是一样,愤青像甩下我一样甩下了“假人”。尝试几次都是这种结果之后,我对骑它的这个想法彻底死了心。
这一天早上,父亲对我说,今天你不要去放牛了,我们让牛去学犁地吧,等开春时可以使用。
父亲扛着犁具,带着我和愤青走向田野。
父亲在一块已经收割完庄稼的田地里停下脚步,放下了肩膀上的犁具。他对我说,把牛牵过来吧。
愤青不知道是害怕父亲还是害怕犁具,还是二者都怕,总之,我用力拉扯着牛绳,它就是死活不肯向前一步。
父亲走过来,接过牛绳,扬起他手中的鞭子,抽打在愤青的屁股上,愤青的身躯震颤了一下,接着便乖乖地朝前走去。父亲把它赶到犁具旁边后,就让它停住,同时摸了摸它的脊背,让它安定下来。
当父亲尝试着把犁轭套上它的肩膀时,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把犁轭甩到地上,并快速迈动脚步试图逃离这里。
父亲一把扯住了它,挥起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它。它不停地闪避着,但依然逃不过无情的鞭子。“啪啪”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它的屁股上瞬间起了一道道鞭痕。
父亲停下鞭子,又尝试着给它挂上犁轭,没想到它依然不肯,父亲只好再次鞭打。反复几次之后,终于把犁轭挂上了。父亲扶着犁铧,让它拉动犁铧前进。在鞭子的淫威下,它不甘情愿地朝前走去,走的路线也是歪歪斜斜的。父亲无奈,只好给它的嘴巴套上一个类似笼子的嘴套,然后叫我找来一把番薯叶,让我在前面走,引诱愤青向前走。这一招果然奏效,愤青为了吃到番薯叶,便奋力地跟上我的脚步,只是它即使跟上了,隔着嘴套也根本吃不到。就这样,我们非常费力地终于把这块地犁好了。
父亲把犁轭从愤青身上解开,然后叫我带着它去吃草。我看到,愤青的眼里,似乎有眼泪渗出。
它是一头年轻的牛,一头不甘于被奴役的牛,一头具有反抗精神的牛,就像一个愤青。
愤青在父亲努力的调教下,终于把地犁出了该有的样子,虽然偶尔还是会耍下脾气,但比刚来的时候已经好多了。农忙的时候,它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不停地耕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