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过了端午,天渐渐热起来,六指却还没有来,村子里的男人们天天盯着石桥,头发像疯长的茅草,根根冲天。六指是个驼背老头,许多年了,他总是担着剃头挑子穿梭在左近的几个村子之间,每周二会来峡矸村,就在石桥一头那块大青石旁,摆两个马扎,唤头一敲,嗡嗡有如大马蜂,村里的男人们都来找他剃头,手艺自是没得说,但许是年纪大了,后来就改成了两周来一次,再后来一月一次,这一回算算时间,一个半月了,还没来。
六指不来,村里男人们摸着几寸长的头发直嘬牙花子,但也有人高兴,徐长卿就很高兴,因为可以跟着他娘去放城镇上理发,他早就不想在六指那剃头了,每次剃完头都像顶着个圆滚滚的鸭蛋,老爷们都说剃得好,他也是爷们,虽然才八岁,可他一点也没看出好来,倒是放城镇上的理发店,漂亮的大姑娘给带上个围裙似的花布,拿喷香的洗头膏抹在头上,轻轻揉搓开,一鼻子的香气,擦干了,用电推子推得工工整整,临了还喷香水,回来好几天都不舍得洗头。
从理发厅出来往回走的路上,必然会经过点心坊,这个作坊有些年头了,只一家四口在维持。点心坊里常年做的一种点心是白皮千层卷,可以像麻花一样拧几个圈,稍稍有些酥脆,外面一层糖稀,却不粘牙;再有一种叫作糖月亮,薄薄的一小块面皮裹了砂糖,捏成个尖尖的月牙,在油锅里炸得通透,捞上来撒一层当地的白芝麻粒,咬一口,里面是浓浓的糖浆,酥软的面皮更是美味,丝毫不腻。新做的点心分开摊在三个桌面大的铁篦子上,下面是三口大铁锅,糖稀混着油滴都流进铁锅,百十米外都能闻到油面香,连空气都馋人起来。点心坊也会做些应时节的吃食,如八月十五的月饼,得提前去订,否则是抢不上的。
徐长卿上一回在六指那剃头,是被他爷爷强摁在那剃完的,六指那条多出来的指头有伤,没有往日里利索,在长卿的脑袋顶上剃出个豁子来,仿若一道刀疤,被小燕笑话了好些日子。小燕是最善良的女孩,从不笑人短处的,黑瘦黑瘦的小脑瓜里,整天就知道替旁人惋惜、哀愁,那回却把她给笑狠了,他就知道,一定十二分的难看。有很长一段日子,他都不去爷爷家,就连奶奶蒸的素馅大包子,他都忍住半个多月没去吃。为了挽回宝贝孙子的心,他爷爷特意爆了两锅加糖的玉米花,丝毫不济事,又从放城买回几斤点心,都是长卿爱吃的糖月亮,也于事无补,这孩子人不大,脾气却不小。
好在小孩子的头发长起来比春日的茅草都要快,徐长卿从放城镇回来之后,以前的不愉快也就忘干净了,下学的时候,他悄悄拉了小燕,笑呵呵说,“看俺的头”。
“头咋了,不就是个头。”
长卿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了,眉头拧住,他的脸本就白净,平日里好说闲话的长舌妇就常唠叨,说长卿比丫头片子还水嫩,一点也不像个小小子,这样一生气,脸蛋红扑扑的就更可爱了。
小燕就乐起来,行了,知道你去放城剃头了,看把你给美得。
长卿额头的疙瘩立马松开,说,人家可不叫剃头,叫理发。
理发就理发,谁不知道似的。小燕也是一脸不服。
长卿扯扯小燕的书包带子,说,去我家。
见他神秘兮兮,小燕有些撇嘴,但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放学早,长卿的爸妈下地还没回来,他从大门口一块石头底下掏出钥匙来开了门,丢下书包,兴冲冲从过道里抱出个纸箱子,揭开盖,是一对尚未长翎的斑鸠,隔着稀疏的灰色绒毛可以看见紫色皮肉,胖乎乎两个肉球上顶着俩小脑袋,正瞪着溜圆的眼睛打量人。
这是前些时候长卿妈妈用竹竿子绑了镰刀够槐花的时候,从树顶上掉下来的两只斑鸠,因为槐花开得密,起初并未注意在树杈上还有个鸟窝,待两个胖乎乎的小东西掉在地上,才看清是斑鸠,也幸亏是随着槐花一块掉下来,垫了一垫,没摔伤,就给长卿养了起来,给它喂点高粱谷粒也吃,偶尔抓点菜虫蚂蚱也吃,养了几天,愈发圆滚滚得可爱。
小燕的眼睛一下亮了许多,伸出一只手,试探着碰一碰斑鸠的小脑袋,收回来,又伸过去摸摸斑鸠的绒毛,欢喜得不行。
眼见着小燕的眼睛和手脚都长在了斑鸠身上,长卿皱眉有些为难了,凭他和小燕的关系,应该分一只给小燕的,虽然她没开口,谁还看不出来呢,可是他也正稀罕着,真是舍不得,而且,它们还这么小,都还没长出翎来,等它们长大再说吧,他这样顺利的说服了自己,于是又欢喜起来,好在两家离得近,趴在墙头上就能拉呱,以后就不是自己天天跑到三叔家里去找小燕,而是小燕要天天往他们家里跑了,反倒是件好事呢。
看了会子斑鸠,又喂了食,俩人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长卿满屋子里翻找,只有一大碗槐花炒的渣豆腐,他看一眼小燕。
“要不去你家找点吃的?”
小燕一愣,说:“俺爹娘都不在家,俺哥也不在家,没啥吃的。”
“要不咱就吃这个吧,倒锅里热热就成。”
于是在灶上点了柴火,铁锅里热了油。热好的渣豆腐,用小米煎饼一卷,软糯咸香,一顿可以吃好几块煎饼,总要撑得打嗝才好。
长卿倒了两碗开水,正找白糖,嘴里还说,“这几天也不见你大哥啊”。
“忙着相亲呗,俺爹说,今年再相不上,明年就不能叫他在家里待着了”,小燕淡淡地回应,仿佛这些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在家待着?去哪?”
“出去打工呗,俺哥自己也不想待在家了,他早就跟俺说明年要出去打工,要是有合适的活,说不定年前就出去了。”
“不在家过年了吗……”
俩人忽的同时止了声。
墙外有女人的哭声由远及近,从耳边错开后,又继续往前,去得远了。
“听着像大个子的新媳妇”,小燕说。
“不是像,就是,再说,也不新了,都快两年了吧,他们两口子可真能打架,一年到头都不带消停的”,长卿拿根新筷子把两碗水里的白糖搅开了,端过来。
“俺长大可不敢娶媳妇了,太吓人了,要跟他们俩似的,俺还不得愁死”,长卿叹着气说。
“娘说,他俩要是有了小孩,就不能天天打架了”,小燕接过碗,说道。
“那也说不准。”
“你总得娶媳妇啊,跑不掉的,人长大了就得结婚。”
长卿忽然就笑了。
“老磨盘家的总笑话俺,说俺长得比大闺女还白净,长大了怕是不好讨媳妇呢,这样可不是正好,省心啦。”
“她那是瞎说,俺娘说了,你这叫男生女相,将来大富大贵呐!”
“三婶懂得可真多”。长卿还在笑。
“要不,长大了,俺给你当媳妇”,小燕放下碗,说。
长卿像大人那样托起腮帮子,像是在思考,但几秒之后他就开口说,“不行,咱们都姓徐呢”!
“都姓徐咋了,又不是一家的”,小燕撇嘴。
“可俺还管你爹叫三叔呐。”
“你这个笨蛋。”
“俺咋成了笨蛋?”
“你就是笨蛋。”
一年四季里倒有三季是花开不断的,春日里自不必说,红桃白杏粉梨,各样的果树都要开花,就连野地里,一丛一丛的草堆也冒出各色野花来,紫色地丁举起一个个小喇叭,苦菜花托起一轮轮小太阳,杨花飘舞柳絮翻飞,梧桐是富贵相,大串大串紫花开得人心里美滋滋,要说得人心,还得是槐花,不光看,还能吃啊,庄户人家,要的就是这份实在。但槐花开不长久,过了五月,入夏,花国里就是月季、蔷薇、美人蕉这些唱了主角。
暑假里天气热的时候,长卿妈妈会在堂屋门口的石榴树下纳鞋底,她总是羡慕小燕娘的手艺,纳出来的花样叫人羡慕,又轻易学不来。小燕娘不常串门的,即便离得这么近,两家处得也很好,却总是叫小燕拿些她绣的花样来给长卿妈妈。
暑假过去一半的时候,长卿爸爸用多借的学费买回一只大腹便便的山羊,不出几天就产下三只小羊羔,长卿又多了件事做,开始是天天打槐树叶,割嫩茅草尖回来喂羊,待羊羔长大一些,又天天牵出去放羊,从坡底到山头无所不至,他做这些,总是要去叫上小燕一块,而小燕大多数时候也是随叫随到,俩人都是其乐无穷。有只胖乎乎的小羊羔格外受长卿宠爱,耷拉着俩耳朵,两个犄角已经冒出来,脖子下边一对肉垂铃铛般晃来晃去,长卿最喜欢摸着这对小肉垂,还给羊羔起个名叫“小肉揪”。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羊羔和斑鸠都长大了,长卿把斑鸠翅膀上的毛剪短,它们就像两只小鸡给养在了院子里,也不跑出去,白天真就像两只小鸡,在院里四处溜达,神气得很,夜里跳上石榴树找个树杈栖息,无忧无虑。
长卿却越来越忧愁,有一回他凑巧听见小燕大哥跟小燕说的话,等她长得不那么黑瘦黑瘦的时候,家里就把她嫁出去。长卿明白,既然说的是嫁出去,大抵不会是在峡矸了,于是他的忧愁就像羊身上的毛一样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厚重。
或许,我把小燕娶过来,她就不用嫁出去了吧,那以后,她不是就可以一直跟我玩了嘛!长卿起了这个念头的时候,把自己也给吓了一跳,但这点震惊旋即就被小燕可以长久留下的喜悦所覆盖。
这样一来,他又可以放学后和小燕一块去喂羊,一起去追着两只斑鸠满院子跑了。
小燕的大哥在秋收最忙的时候出去打工了,比之前说的又提前了些,他原本就不怎么做这些侍弄庄稼的事,在不在家倒也无所谓,但在村民眼里,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养个儿子又不知道帮衬家里干活,出去打工这件事就显得像是在躲避自己的老子娘。长卿听说为了这事,三叔三婶又打起来了,好在因为农忙,总算牵扯了他们过剩的精力,要不然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
农忙时节,最是容易招贼,白天,村子里只剩下些老弱婴孩,有时候几个毛贼翻墙进了谁家院子,搬东西都不用避讳,明抢似的。至于看家护院的狗,毛贼也有的是手段,据说把抹了**的肉骨头给狗吃上一块,登时就瘫倒,一点动静都没有。
长卿家也招了贼,是在夜里,因为白天干活都累,半夜里大门被撬开,竟都没听见,大清早长卿爬下床去尿尿,瞥见自家大门四敞大开,赶忙叫醒了大人,长卿爸爸慌忙套上衣服,抄起顶门棍就追出去,长卿妈妈又拍开前后左右邻家的大门,于是十几个人先后顺着脚印追出去,脚印出了村子一路往西,到了西山坳就看不见了。
“跑不掉,就是放城那伙子人干的,这帮狗娘养的偷了转手卖给杀羊的,路边那些羊肉摊,不都这样。”几个邻居愤愤说到。
“他二叔,你看那边。”前邻老李说。
于是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路旁一个石坑里躺着个羊羔,都凑过去瞧,显是才被扔下不久,长卿爸爸一眼认出来,是长卿日日抱着耍的“小肉揪”,给人割断了脖子弃在这里。
有人搭手,长卿爸爸将凉透了的“小肉揪”给抬了回来,趁着天光微亮,将羊羔剥了皮,宰杀干净,很快,小“小肉揪”变成一块块羊肉分给了左邻右舍。长卿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提了一块肉给三叔家送去,那会已经快晌午,砸开门,门后站着小燕,见是长卿,似有一丝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