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对于人来说,梦应该是意外所得,它大抵自行其事。梦,傲睨自若,即便贵为九五之尊,对于不期而来的梦也唯有莫之奈何的感慨。当然,也有极其慷慨的梦,据说柯尔律治的《忽必烈》就是他梦中写下的最精美的诗。有生以来,我做过许多梦,有噩梦,也有白日梦。一生当中,梦似乎一直不得消停。如果再也不做梦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孔子晚年,心情很不好,因为“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令他很绝望。
我只知道做梦是一个人的事,不知道如何跟别人合作做同一个梦。讲述连环梦,俄罗斯套娃似的梦是博尔赫斯的强项。史铁生说,好梦并不统一,并不由一人制订,若把他人独具的心流强行编入自己的梦想,一切好梦都要结束。可以合作完成的梦,应该不是梦,是事。不过许多人还是愿意混淆梦与非梦的界限,就连何谓现实,也众说纷纭。当我们描述现实,大抵受制于感官,难免会有偏差,因此梦与非梦混为一谈就有了空间。卡尔德隆说,生命乃梦。莎士比亚说过,我们是用与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做成的。瓦尔特问道,我梦见了我的生活,还是它本来就是梦?
有些梦是不好的。孔子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委实说,我当下的状态跟他说的差不多,如果这也是一个持续很久的梦,我希望自己可以尽早醒来。十余年间,我经历了多次失业,曾被人冷遇,有过迷茫与失落,饱尝世态炎凉,如果这只是极少数人的人生体验,该多好啊!起码可以把“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这样的字眼塞进故纸堆里。这些年,我走的是城市丛林的一条阴翳小径。现在,我还做梦,比如梦想自己有了一间书房,梦见自己有一个类似于德富芦花的小小的庭院……,诸如此类的梦是惰性元素构成的,有如黄金。但不管怎么说,在这欲望繁盛的世间,这样的梦真好。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一梦到岭南,此前,连五岭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我构筑梦的材料都取自于华中一个小山村和几十里外的小城。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与南方联系在一起各种消息才纷纷向我涌来,在沙砾里面不时跃起一粒耀眼的珍珠,让人心生疑虑却不容忽视。但南方仍然不过是屋檐悬挂的冰凌,令人心底凉飕飕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村里有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到南方闯荡,但他们的梦想都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辗碎。最终,一个个狼狈地逃了回来。南方一时愈描愈黑。有的人初到南方怕被治安队抓住,夜里只得躲进坟山;有的去时是条壮汉,回来时却蓬头垢面,像一个乞丐。1994年,是哥哥在南方待过的第二个年头,他从东莞失魂落魄地回家,除了神色黯然地讲述打工路上的惊险,南方似乎乏善可陈。虽然他在南方已经待过一年多,但是诸事不顺,一直难得融入那种打工的氛围。他失业了,成了一介盲流,终日忙于找工作,差一点被治安队逮住。哥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决计从此在家乡随便做点什么,就是斩断了再次入粤的念想。哥哥回乡显得怏怏不乐,很快卧病在床,时而发热时而发冷,经乡村医生诊断,哥哥得了伤寒,医生说八成在南方遭蚊虫叮咬所致。哥哥病好之后,真的有好长时间不提去南方的事,就在镇上弄了个小门面卖衣服艰难度日。天高地阔,对许多人而言,却缺乏让梦想开花结果的墒情。哥哥的小本生意做了半年之后便难以为继,不得已再次跳入滚滚南下潮。由于身边有许多南下失利的先例,1997年之前,也就是哥哥在南方没有站稳脚跟之前,我从未想过去南方打工,“打工”,俨然是一个令人惊悚而心酸的字眼。乡亲们说到打工,言语之间不是羡慕,而是一种置之事外的轻松。显然,其时的多数人更愿意做一个无关痛痒的旁观者,不为南方所苦,不为打工所伤,宁可守拙田园。
1997年,哥哥时来运转,终于在东莞站稳了脚跟,言语之间便有些扬眉吐气。我也不知不觉中受到他的激励,开始对南方有了遐想和憧憬。香港回归的那年秋天,我挥别屈原的故国,远走南方之南。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无梦,因为终日在外奔波,日晒雨淋,疲惫得似乎连梦也做不起来。我暂住在长安厦边一群搞装修的老乡那里。那年月去南方打工的人特多,找工作、暂住是第一要务,初来乍到全凭一己之力,颇觉独木难支,因此,打工初期的巴头探脑、投亲靠友就往往在所难免。正因为那个缘故,搞装修的老乡都见惯了前来投宿的亲朋好友,晓得以不咸不淡的接纳之道待人。为了避免我晚上被治安队抓住,他们让我睡在楼顶的露台上,到了深夜再移去木梯,认为治安队应该不会想到楼顶还藏着“三无人员”。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我则多亏了南方炎热的天气凭籍一张凉席便可渡过叵测的夜。南方既是蚊子狂欢的天堂,也是它们施虐的地狱,那些晚上,我与不断窥觑和入侵的蚊子相持,防守失利的代价是身上平添了许多小痒包。由于身无分文,我对生活和环境的要求只能降到最低,勉强活下去。
最终,活下去不成问题,梦还会继续回馈我另一个神奇的世界。但是,是祸躲不过,第一次千里迢迢去南方找工作,工作没找着,有一天反而被治安队逮住,那个无妄之灾竟然还把我送进了拘留所,未已,又煞有介事地星夜遣送到韶关。接下来,只等着收容所通知家里人拿钱来捞人。打工,成了一个内地男孩的一场噩梦。虽然是噩梦,梦醒时分对朱雀玄鸟的憧憬依然胜似内地的无望、无梦。虽然有过无妄之灾,在我心里,南方依然是一轮明月,我远远地想望它。只是心伤犹在,惊弓之鸟需要疗伤。
远的地方行不通,我只得将目光投诸周边。命运把我带到了武汉。此前,我对它的印象完全停留在高中时代的匆匆印象里。有一回去武汉参加作文比赛,车过长江大桥,透过车窗远眺浩浩荡荡的长江,一时泪眼朦胧。但我之于武汉,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的过客。
十二年前的那个腊月,天格外的干冷,再过几天就是春节,我从汉西一个叫“下双墩”的地方搭上顺风车返乡,那是一辆东风带斗货车,它一路狂奔与风同行,倏尔就将武汉抛在脑后。过去半年,我待在武汉一家从事给排水研究的小私营企业做点文字方面的工作。说起那份偶得的工作,有一个小插曲:老板也是故乡人,理工研究生出身,获得了两项发明专利,其中一项被老板津津乐道的是利用浮力原理制成的水泵自动开关。老板不是一个深谙内敛之道的人,有了成就需要四处宣传,我们那个小城的主要街道的宣传栏上就有他的宣传材料,吸引我的是材料最后两行字,老板如今求贤若渴,紧跟着是一串联系电话。一阵春雨飘然而至,滋润了我去试一试的想法。
拨通了电话,道明来意,老板说,正好,我今天回家,我家在XX高中家属楼,晚上我们可以见面聊聊。那一次晤面,鬼使神差地把我带到了陌生的武汉。望门投止的我,谈待遇的底气早就因为在南方遭遇了那帮虎狼般的治安队员而荡然无存。谈,自然是瞎谈,没一句话可以夯实我的人生之路。我只求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够悲壮地消蚀人生中最好的年华。
不幸的是,我不是唯一敷衍青春的人。老板手下有几个跟我经历相似的人,都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投其门下,被老板美其名曰“实习生”。在这里,所谓实习生就是不计薪酬的临时工,似乎公司能够慷慨大度地提供学习实践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遑论劳动报酬。按照老板的说法,有的实习生本来是不收的,但该家长三番五次上门说项,勉强才收下。既来之则安之,即便是实习生也不能尸位素餐,总得忙活点什么。老板受过高等教育,自云曾去南方打工,饱尝了受人压迫之苦,人活一口气,于是经过几年打工历练之后,他毅然回武汉创办了那家公司。企业虽然才创办两三年,一年下来纯利润也有百十万。老板赚了些钱,唯一不遂心的就是兄弟阋墙,跟他的一个亲弟弟关系吃紧,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首”,偌大的江城,他弟弟哪儿也不去,偏偏就在同一栋楼的楼梯边上开了一家小公司,开展相同的业务,而且性子是属爆竹的——点火就响。兄弟俩为了争夺客户非得待在一处,拼个你死我活。那个被老板说成智商有余、情商不足的弟弟,隔三差五就找上门来跟他干上一仗,有一次手握一把菜刀,要不是旁人一把夺下,非得喋血不可,那阵仗着实吓人。老板不得已下定决心,明年就择址另建厂房,离开那个是非之地,避开弟弟的纠缠。论情商,老板似乎略胜一筹,临近春节时特地为他最小的弟弟配备了一台全新的电脑。
要是换了现在,我才不会轻易把自己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拴在那个私营业主的裤腰带上。但那当儿,我正是穷猿奔林之际。不管怎么说,眼见着别人同室操戈,相煎太急,虽然完全可以置之度外,但我的情绪还是一下子跌到谷底。据我了解,像我那样包吃包住不拿工资的“实习生”显然不可能有“转正”机会。好不容易熬到年底,老板开了一个年终总结会,说了一通与我无涉的话。我只记得临末,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说:“会后请实习的同事把联络方式留下来,春节过后等通知,如没接到通知就先不要来了。”我脑门嗡嗡作响,但还是麻木地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我晓得,那不过是老板粗劣的藉口!其实意味着我的来年又是下落不明。腊月,我身无分文,打哪来回哪去。我的武汉梦就那样轻轻一戳,幻灭了。
回到那时还算热闹的村庄,等待春回大地。母亲问我节后还去武汉上班吗,我摇摇头,唯有无语。在侘傺无聊的日子里,我又做起乱七八糟的梦,梦见置身于全然陌生的南方去了,在某个似乎识得的地方因为没有暂住证被人截住。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令我魂牵梦萦的并不是水汽蒸腾的长江而是神秘的南方。尽管那地方一开始就有人颟顸地阻止我,“南方可不是你这样的‘盲流’的福地”,但是,打击我的力量便是我的力量。我甚至可以遥想我的赐姓始祖——金日磾,从河西走廊骑着马一直向南驱驰,南方就是冥冥的赐福之地,那条漫漶的南迁之路一走就是两千年。
时间是良药。心伤差不多痊愈了。那些曾经在眼前晃动的“井绳”早已失去了吓阻作用。我不想再在虚掷光阴中等待。等待什么呢?机会决不会七弯八拐颇费周折地找到我,然后不无讶异地说,“原来你在这里?”我得去寻觅它。命运为了让我品尝到收获的别样的甜蜜,必以挫折和失败对待我。南方的微光再一次点燃了我的心,各种颜色的厂服、工业区的招聘启事、**原上的香蕉林……像蒙太奇一样在眼前晃动。似乎头一遭去南方,我差不多要抓住一点什么,更因为我的人生没有其他明晰的线路,而南方则让我看到了命运转机的草蛇灰线,我不由得再一次蠢蠢欲动。我知道,南方除了古代的图腾——朱雀玄鸟,还有高大的木棉和火焰木高擎红艳的花朵召唤着我,来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