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合同，匆匆地走向离家数百米开外的装饰公司。晚上九点钟，对于一座城市来说，算不上晚，也算不上早。从龙福西路到禾田路，街道上，行人依然很多，小贩们似乎比白天更加活跃，在闪烁的霓虹灯下，推着手推车的、骑着三轮车的、还有在路边固定位置摆摊的，他们的身影交织成一道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风景线——忙碌中带着平静，悠闲中带着期望。

我的手上是一份没有签名的合同。前一天晚上，我到装饰公司谈房子的装修方案，负责人戴小姐叫我签字确认，我当时觉得报价太贵，所以跟她说先考虑两天。戴小姐叫我把合同带回家，可以再好好研究研究。第二天，我最终还是觉得报价贵，所以在微信里委婉地和她说，还是算了，暂时不装修。她让我把合同还回公司。

上了一天的班，我已经有些疲惫，回到家里辅导完孩子的功课，趁孩子洗澡的功夫，便匆忙赶去装饰公司归还合同。之所以步履匆匆，是因为我还得回来和孩子一起阅读，然后哄她入睡。没办法，城市的节奏有些快，就是晚上，也如此。

说起房子的装修方案，是设计师戴小姐一周之前便开始着手制作了。记得当时，也是晚上八九点的样子，她领着两个年轻的男同事到我的房子里量尺。我与她相谈甚欢。她告诉我，会尽快给我出方案，就是夜里加班，也得几天内制定出来。我说，其实也不着急，我们不急着住，不需要她那么辛苦在夜里加班。她说，没事的，晚上加班，是常事，有时候还会熬通宵。果真，没过几天，方案就出来了。她约我到公司看方案的时候，我还感叹她的“深圳速度”。我拿了方案一看，沉甸甸的十几页，先是房子的各种平面图，经纬纵横，横竖之间标示着诸多数字和单位，疏中有密；接着是各种表格，表格里罗列着各项密密麻麻的报价，如群蚁排衙。这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啊！我心里轻轻感叹了一句。对于我这个一看到数字就轻度眩晕的数学盲，其实根本没有耐心仔细看各个细项的报价，只是对总价感兴趣。戴小姐在一旁耐心帮我解读方案，每个项目每项材料都要说得清清楚楚，就像老师辅导后进学生。这个脑袋不灵光的后进生还不时提出几个古怪的问题。我看出她的“辅导”有些吃力，但仍努力表现出友好热情的样子，稍显疲惫的双眸中还流露着期盼。可是她苦口婆心的解读，并没有换回我爽快的签字。我犹犹豫豫，看着她劳心劳力的样子，尽管心里嫌贵，也不好断然说出，只是不紧不慢地说她辛苦了，很详细，只是不能马上决定，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她有一点儿失落，但眸子里的期盼并没有消失。她仍试图跟我说点什么，可我说时间已晚，我这个后进生就是不开窍。她面带微笑，送我到公司门口，看着我拿着没有签字的合同离去，消失在霓虹闪烁的禾田街。

今夜的禾田路，和那天晚上一样。只是我的心情，比那天多了一丝愧疚。毕竟，拒绝了方案还要见面，归还没有签字的合同，难免会有一点尴尬。我想，要是当时没有把合同带回来就好了。可我当时又有些于心不忍。戴小姐付出了几天时间制作的装饰方案，拿在手上，我开始觉得有些分量。

在快到她公司的一个街角，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这里正好有一个小贩在卖菠萝。削好的菠萝泡在小桶大小的透明玻璃罐里，这些金灿灿的、切得整整齐齐的果实，自由自在地在玻璃罐子里飘着，浓郁熟悉的味道闯过路上的烟尘，刹那间捕捉了我的味蕾，唤醒我心灵深处不时朝我发出呐喊的宁静的家乡。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哪里的菠萝？正忙着削菠萝的小贩是位中年妇女，她很快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欢喜，说这是徐闻的。

啊，徐闻！我的家乡！

正如我所料，确实是我家乡的菠萝。我问她多少钱一片，她说四块钱一片，接着跟我解释今年的菠萝比较贵。其实我倒没有嫌贵，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贵，只是她怕我嫌贵，所以才跟我解释一番。我笑了笑，说我就是徐闻人，来一片。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成交的喜悦吧。菠萝的香味灌入我的鼻孔，还没入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已经在我的嘴里搅和起来。

我站在小贩的小推车旁边，慢慢品尝着久违的家乡味道，城市的快节奏早已不见踪影。什么回家陪孩子阅读，哄孩子睡觉这一类的问题，也已经被我抛向九霄云外。我顺便问了一下小贩，你是哪里人？小贩说她是梅州的。我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徐闻的呢。其实从她说话的语调，我早就能断定她不是徐闻人，但我还是故意这么说，或许心底里还是希望遇到一个家乡的人吧。我和她闲聊几句，她说，家里几个孩子读书，很不容易，只得在夜里出来卖水果。我突然又想起装修设计师戴小姐也是梅州的，她在朋友圈里也发过她孩子的照片，我的心中蓦地泛起一阵酸味。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该有多少人是离开深深依恋的故土亲人，来到这里打拼的呢！有稳定工作的，没稳定工作的，大家都不容易。我想着想着，心头忽然微微一颤，决定拿出手机，给戴小姐发一个200元的红包，同时附加了一条信息：“买卖不成仁义在。戴工，您好！真不好意思，我决定还是暂时不装修了。您加班给我做预算，很辛苦，这个小红包您就收下吧，不要嫌弃。”发完信息，我的心头又掠过一丝小激动。过了几分钟，她给我回了信息：“蒋先生，您实在太客气了。”我又回了信息：“应该的！你们也很辛苦，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请您收下吧，只是买杯水喝。”我催她收下我的小红包，她最后听从了我的意思。我吃完菠萝，接着走了几步到她的公司。见了面，她依然是那么客气，不过眸子里已经少了那份期盼。她接过合同，我便匆匆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收到她发来了的一条信息：“梁先生，您是哪里人呢？这么客气，有礼貌，实话实说很感动……”不知道她是有点激动，还是我们实在太陌生，她把我的姓打错了。我回她：“我是湛江人。我也觉得您实在不容易，晚上加班加点给做方案，很辛苦。虽然没有成交，但是我对你们的付出应该尊重，实在辛苦了，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不容易。”她回：“感谢您的认可，让我对这份工作有继续前行的动力，非常感谢您！”

我顿时停下了脚步，心中暖流升腾。

想不到，我一个小小的举动，竟能温暖彼此。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谁又说真情只存在于亲人、朋友和梦中的乡土呢？今夜的龙岗禾田路，霓虹依旧，带着暖色。

作者按：这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那天晚上，我真的非常感动。我自2003年深圳大学师范学院毕业，便到龙岗工作，当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读书加上工作，22年来，我在这座城市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感动的瞬间，尤其是在龙岗工作的这18年，感动的瞬间不可胜数。这些瞬间大多发生在亲人、学生、同事、朋友之间。然而那晚的感动，却很特别，持续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我依然很感动。也许，那是因为交织了各种微妙的情感的缘故吧，既有对家乡的深情，又有陌生人之间的真诚，更有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这个特别感动的夜晚，让我又一次有机会停下脚步慢慢谛听和感受这个已如故乡的城市。我对龙岗这个地方，是怀着深情的。我在这里生活了18年，在这里认识了我的妻子，建立家庭，有了两个孩子。当然，我也常感叹，这个城市的每个建设者（包括我自己）都很不容易，大家背井离乡，压力重重。然而，这里却总是很包容，充满相互之间的善意与鼓励。对此，唯有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