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工业园与树
2021年,和工业园一同深圳的青春回忆和流水般的人群。
龙华上油松工业二路,那陈旧的长风国际首饰厂或许要原样再重建一次,里面停留过的青春才会复活过来。
在很长的一段记忆里,我的时间是在冲床、雕刻或是磨光机上溜走的。十几斤泛着灰铝色及铜色的金银条半成品,灰暗厂房下轰鸣运作的啤机,以及挂着厂牌在充满油污车间里劳作的记忆。在很多年以后突然被巨大的隔离墙包围起来,庞大躯体在机器发出“嗵.嗵.嗵”的钻击声中逐渐轰然倒下。
我如今站在墙外,在民治展滔大厦C栋最高处。看着曾在深圳工作第一站的原工厂部分已经变成绿地,一些零散的记忆逐渐浮现。
十二年前,走过上油松综合市场的红绿灯,长风首饰分厂就藏在工业二路两排榕树下的那扇黄色铁门里。榕树由于少了人工干预的修剪,已经盖过四层高的厂房。我在四楼排队领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从窗外看到了它。此时它的枝叶不停地向上举起,像要拥抱厂房,像在给天空祈求着,请多给一些养分吧。
“你看它们的手都伸进来了”身旁一位身材黑胖的女工友用手指着窗外一团入侵工业领地的绿色。
我目光探出去看了看,一转头便是工作场地那低矮泛起黄锈斑的铁棚房。那工友似乎忘记了领工资这一回事,她急切地看着窗外几只掠过枝头的鸟,兴奋地告诉我。
“嘿!你看那小鸟飞走了。”
我心中带着一丝对陌生环境的忐忑,看着眼前未曾见过的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十几分钟后,我们将要回到那个充满噪音油污以及机械轰鸣地铁棚房下。新的任务和加班在等着我们。而她在想起那窗外的树,还有与自己毫无相关的鸟。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黑胖女工友的名字叫阿荣,广东省河源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开手动小微啤机时,经常喜欢在凳子上半盘着腿,与一起工作的人不停地聊着各种嚼烂的故事。说到开心时,总会眯缝着眼睛嘻嘻嘿嘿地笑,连额头的刘海也跟着颤动着。女人的话题,多数和家庭社会或者购物电视剧产生的各种观念有关。直到一天,我被安排跟着她一起省模(处理模具)时。她的话题里面少有地谈到了自己。说起最近老公病得很重,这几天去大医院的检查结果都还没有出来。
“可两个儿子还小呢。真要是查到有问题以后该怎么办哦?”
她停下手中的活,说完这段话。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茫然。我忙说不是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吗,别去乱想那些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早上窗外的榕树上藏着鸟,偶尔会飞到楼顶发出叽叽地叫。铁皮房下的机器在高亢的轰鸣,在每个机器飞轮运转之间,日子便像时钟一般慢慢地熬了过去。
阿荣她请假回家了,回来已经是一个月后。那天车间不忙,大家都在找着零碎地活并聚一起聊天。这回见她像是抽掉了活力,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再谈起相关话题时。她叹了口气和身边的人说,像是在平静陈述一个场景的发生事件。
“我老公死了,当时一同回了老家,在房间躺着辛苦,一直说想要喝水,出房间正准备倒杯水回来就发现没了。肝癌晚期,走得也急。唉,一切处理完还是赶紧回来上班了,家里欠的债务还有小孩子的生活费都是等着钱用呢。”
说罢她又继续半盘着腿,只是低着头继续着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平日的开朗笑容都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
我记得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曾经在工厂门口捡过我的钱包并无偿归还给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她喜欢在不常待的四楼看伸出枝干进厂房的榕树,以及在窗外掠过或欢叫的鸟。甚至常常在一楼铁棚下走动,看着四周的钢筋铁门,偶尔也会联想到工友阿荣和她的两个孩子。我在去她家串门的时候见过。见过母子三人都挤在一处陈旧狭小的楼梯间。我想起了那几只在窗外掠过的鸟,突然觉得头顶上不仅只有灰暗的铁皮,再抬头,眼前高楼外的绿枝就在门口招手了。
仿佛在说:“你出来阿。”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如愿洒脱地出来。
后来我离开了长风。长风国际分工厂也搬到了观澜,前些年据说宣布倒闭。部分老员工分到了一笔遣散费,没有人关注这些人何去何从。新的楼盘和绿地在原来长风工厂的地址上生长。看到这里,我却想起,有一个叫阿荣的工友,她如今在哪里?找到新工作了吗?
空心园
空心园是我后来给吉华工业园起的名字。遇见吉华工业园的之前,失业近一个月的我身上还剩不到500元,除了吃饭。下个月的15号,就是要交房租的日子。
吉华工业园坐落在龙岗文博宫的一侧,与一旁古朴大气的仿古宫殿不同的是。它陈旧、死板,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看不出一丝与周围恢弘建筑搭配的活力。它本身是一个工业园,里面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只有枯燥作响的工业噪声从大楼里的各个车间里面传出来。
当时的我怀着希望记下了门口招聘栏上写的地址。通完电话,便进去面试了。进去之前,保安草草地看了一眼我的身份证,递过来一个本子指示要在上面先登记。随后我走了进去,看了看没有几个人影的道路。心中胆怯地回到保安亭
“请问这个昆博电子厂在哪个位置?”我举起了手中的笔记本。保安却径直看着前方,笔直的手指着前面一片空无的位置。袖章在眼前摇动着。在第三个路口转进去,看那XXX工厂旁边有个楼梯,上二楼就是了。我继续忐忑地朝着指示的方向走,却跟着货梯走上了二楼。没错,这公司像是隐藏在楼里面一样。连公司的招牌都是挂在大楼内部。
人事是个年轻挂着习惯性微笑的小伙子,一见面便热情地问起我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有些忐忑地说没有做过电子,只在首饰厂开过几年冲床。他一听,头像啄米一般点了几下。要带我去实操一下。
我穿过一条人与桌上货物腾开的通道,风中飘着一股难闻的焊锡味。走到尽头处,那堆着笑的小伙子转脸叫过来生产线的拉长。只见这拉长头上像顶着一丛在秋天枯黄的野草,用手擦了擦鼻子便从一边桌子上拿过一把线。他从工位旁边拖过一张胶凳亲自给我示范了一遍。只见他手指快速地将线滑入夹槽,并随着脚下拖鞋踩着脚踏垫一阵“帕拉帕拉”声,一侧移出了一根根脱壳的数据线。踩了十几下,那拉长站起身子朝我问道。能做这个吗?我点头表示试试。依旧有些忐忑地坐在还尚有余温的凳子上,试了几下剥皮机的空机,和过去单位开料的啤机也没有多大区别。
当我将一把线以不太流畅的速度剥完皮,背后那挂着笑的小伙子让我一同回到办公室。等我坐下,他谈了一下薪资和待遇。这里包住不包吃,底薪1600+加班费。压一个月工资,单休,上班时间早上8点到晚上8点。必须干满一年,中途走人必须扣900违约费。
当时的我已经快没钱了,且附近基本都是服装厂,一直开冲床机械的我又因为没有相关裁缝经验,导致近半个月都还没有找到工作。大靓的租的房子虽然旧,长日都笼罩在黑暗下,像个地堡。但这样的房子,一个月房租也要400元。
我应允了,在这个工厂,我的身份是一张写着名字的纸牌。每天工作时,每一次打卡印记就是我存在这里的价值。
饭堂
近千人的吉华工业园有两个商业食堂,靠着园区内大路最近的食堂有4.5元以上的饭。2元的玻璃瓶装绿色的雪碧饮料。最初我跟着工友进去吃饭时,桌面上还摆着很多没有吃完的饭盒。有一个饭盒还故意留下一只筷子插在上面,像要把剩饭留一份给孤魂野鬼。
我径直地走到窗口,饭盒堆在一旁。4.5元一份的饭只有素,7元以上才有肉。我加钱让饭堂阿姨从那发着乌黑颜色的盘子里往我的饭盒里面加了几个炸鱼块,我坐在桌子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吃。吃到一半,感觉米饭又干又硬。加重调味料的菜咸得喉咙都呐喊着口渴。可这里没有汤水供应,眼前只有两个立体饮料冰柜,门前贴着清晰的饮料价格明细。最便宜的饮料也要2元一瓶,看着眼前餐桌上的狼藉,还有那看不出新鲜感的菜,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商业奥妙。
其实吉华工业区里不止这家饭堂,还有一个第四工业区的饭堂。为什么它会在吉华工业园里面把自己的饭堂名称叫第四工业区,没人知道。
这个树荫下的第四工业区饭堂是其他的工友介绍的,据说饭菜会比原来去的那家好吃。到了门口,门前的板凳上有盆子,有饭盒。可以先打汤再让同伴去打饭,我仍记得那个脸上常常挂着呵呵笑容的光头老板。他经常负责后厨的煮饭,当炉子里的饭蒸熟了。便抽出一屉朝着打菜的阿姨们说
“那边要饭吗?要饭吗?”
阿姨们抿着嘴不笑,笑得嘴角变形的是我们这群挤在窗口里的人。
他的米饭比另外一个饭堂的贵一块钱。但很香,入口感觉又热又松软。菜肴是可见的现炒,味道不错。很多食客都称赞这个老板的米饭好,光头老板一听到赞美,总会挺直了腰板说:“我的米都是拿贵一点的米,你们可以随便打,但是大家吃不完也不要浪费。”说罢脸上又泛起一丝满足的笑容。
这里的米饭虽然贵了一块钱,但是菜系方面还算丰富。价格也大体和另外一个食堂相同。像我这样胃口好的人,吃完还要再加两小盆蛋花紫菜汤。连下午的水分都一起补齐。虽然我只在里面吃了短短的三个月,但后来每次回到文博宫,看到一侧的吉华工业园。我没有想起昆博电子厂,最先在印象里出现的,是那光头老板的饭香。
宿舍
工厂是包住的,它有自己的宿舍,那是一栋紧挨着工厂一侧的旧楼。在同一条拉的江西工友阿强上班下楼梯扭伤脚的时候,黄毛拉长曾经安排我给他带过一段时间的“外卖”。
那是一个老旧的楼房,陈旧的玻璃盖着厚厚的灰尘,斑驳的墙体以及残破的门。看着像是经历了一场叙利亚内战以后的废墟。到了工厂承包的第9层员工宿舍,仿佛回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打工人的生活形态。各式各样的衣服挂在走廊里,人群光着膀子在门口抽着烟,露出富有地域特色的黑皮肤,说着听不懂的方言,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像审视着一个闯入他们领地的陌生人。
干净的大房间是车间主管的夫妻房。而隔开几间,一排门板上写满“黄色语录”以及破败景象的便是工厂的普工宿舍了。
进了门,阿强是扶着凳子一步步地跳着过来的。由于里面住的人少,空置的铁床上摆满了行李物件,通道和床底都是喝水以及丢弃的饮料瓶。他跳过来显然费了一番周折,但脸上难得露出开心。原因是说经过这几天交涉。一向强硬的老板娘终于给他认定了工伤,所以这几天没有上班也给他算了工钱。
医院是拉长安排工友带他去的,还好只是扭伤了脚。另一个新进来负责开塑胶机的广东肥仔躺在一边空荡荡的床上,说最近老板娘又给大伙们加产量了,说每天没有搞够一万四条数据线,就扣我们的工时。最后他对着我眼睛幽幽地说,像是找到了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