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如果你问以前的我:深圳什么样?我大概会撇撇嘴,就那样呗,都市不都一个样。我始终对深圳怀有审慎的距离感,感觉从未拥有过它,即使自己就在这里长大;我亦对它有种复杂情愫,爱是想触碰又缩回手,似近又远。
在经历无数次出走,寻觅,回归,从远渡重洋到重返故里,我像一个始终无法安顿的游子,一次次拎上行李出发,再一次次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深圳像一座稳固高大的灯塔,永远站在滔滔海岸边目送我远行,迎接我归来。
故事要从20年前说起。
2000年:初来乍到
11岁的我随父母移居深圳,从此一待20年。对一个怯生生的外乡小女孩而言,深圳过于庞大,繁忙,还有一点混乱。这里总是很炎热,树木鲜绿,明亮的阳光晒得人直皱眉头。连续六年,我每天坐车横跨龙岗到福田,彼时地铁尚未开通,水官高速也很窄,印象里只有无尽漫长的旅途,我和一群跨区通勤的上班族坐在翠绿色的长途大巴车内,昏昏欲睡。
由于车程时间太久,每天放学路上,我总在车上写作业,凑着昏暗灯光看书,在晃荡车厢里读完无数本小说,如今想来,冥冥之中为后来从事文字工作打下阅读基础。少女时期我最爱张爱玲,每本书翻来覆去读许多遍,有一天读到《流言》一书里的这一句:“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心头忽然一个震颤,抬起眼,看着车厢里那些工作一天后疲劳的成年人的脸,再向窗外看,正是白日与夜色交接时分,天边一整片金橘云霞,悠悠拖着如雾一样轻盈的尾巴。
这辆开在黄昏的翠绿长途大巴,犹如海洋上一艘飘飘摇摇的小船,载满一车都市人,向星河最深处驶去。
作为一个外省小移民,我的初中校园生活称得上是糟糕。彼时我不会讲粤语,又是插班生,每天都强装镇定地坐在位置上,讪笑看其他同学谈论东门逛街,钵仔糕,Twins。我没法融入人群,对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敏感女孩来说真是灾难,每天心里塞满紧张和沮丧,埋怨父母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
直到一天夜晚,我无意间拧开电台,一个温柔声音从电波那头传来:听众朋友你们好,我是胡晓梅。
这档《夜空不寂寞》的电台节目,保持连续15年的最高收听率纪录,被誉为“中国南方的广播奇迹”。主持人胡晓梅的声音成了一代深圳人的集体记忆,她如此犀利,真挚,坦率,《泰晤士报》说她吸引了200万听众。
而我,就是那200万分之一。
想象一下,一个刚从家乡随父母移居本地的初中女孩,孤独,不合群,喜欢躲在角落里看书,没什么朋友。在一个夜晚拨弄收音机,无意间发现这档节目,人们在深夜打电话给睿智的电台主持人,倾吐自己的秘密。原来这座城市,有那么多人在夜晚睡不着,被苦恼硌地辗转反侧。他们多是异乡人,有打工男女,城市白领,家庭主妇。也许是夜晚让人格外坦诚,这白天振奋昂然的城市泄露出疲惫的真实,仿佛光鲜礼服下端翘起的衣角,露出一点破洞。
我在深夜声音里旁观无数人生,渐渐与深圳集结出一丝私密的亲切感。
2010年:城市观察
高考填志愿,其他同学都填广东省内院校,我义无反顾选了外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往外跑,深圳充满吸引力,它的野心,机遇,活力,许多人涌进来,被“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口号激励着,可我却总是好奇地向他处张望。
四年后,毕业于新闻专业的我回到深圳,进入《深圳商报》成为驻区记者,专门负责龙岗区时政,文体与社区报道。当时龙岗作为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主场馆所在地,正处于飞速转型期,一切都以超级速度推进着,常常这周还是一片废砖碎砾的荒地,下周已有上百名工人在热火朝天忙碌着。我必须非常勤奋地记录,才能追得上它的变化步伐。
作为记者,我的办公室在路上,每天走街串巷,将这一片区翻个底朝天。经常上午坐在政府大楼里严肃听办公会,看官员们激烈讨论产业置换,城市布局,规划未来蓝图。下午就出现在烈日下的街头,蹲在路边和卖客家糍粑的老奶奶聊天,听她讲古早的社区故事。
深入街巷,与每一个具体的人打交道,我因此获悉许多此前不曾了解的秘密。我开始对自己成长的地方产生兴趣,这座城市如何发展?它经历过什么,即将面对什么?
我用自己的笔和脚,去寻找答案。
水官高速扩建改造成功后,所有人欢欣雀跃,尤其对跨区通勤者而言意义非凡,这意味着容纳量更大,通勤时间更少。媒体团坐在小巴车上去现场取景,当车子驶上那条宽阔平整的大道,太阳明亮地照着马路,许多记者兴奋拿起相机,“这路灯会自动感应日光”,“双向10车道原来这么宽啊……”
水官高速,是全国首条双向10车道高速公路。截止2018年,数据显示水官高速日均车流量超22万,它是连接深圳东西向最重要的主干道之一,是当地强劲蓬勃的交通主动脉。
我看着兴奋的记者们,心里有了些慨然,想起当年在这条路上来回6年的自己,摇摇晃晃,我不再是那个沮丧孤独的小女孩,长大成一个记录城市变迁的媒体人士。而它,变成一片更宽阔的海洋。
地铁三号线开通前夕,我作为媒体团一员,和市民与工作人员一起体验试运营,感受它的速度,颠簸程度以及乘坐体验。我们叽叽喳喳提意见,女生们纷纷反映有点冷,马上有工作人员认真记下。有市民好奇去车头,脸贴在双层玻璃上,痴迷地看地铁如子弹头飞驰在城市楼宇之间。
不知是谁提个建议,以后肯定看不见这么空荡的地铁车厢了,要多自拍几张。我们摆了许多自拍姿势,还扶着站立杆跳起很不专业的踢踏舞,扭着身子假装在拍《雨中曲》,一群人哈哈大笑。
果然如预言所说,开通后,地铁三号线迅速成为运载量最大的地铁之一,不要说车厢空荡了,能有站的位置已是谢天谢地,尤其在上下班高峰期,我必须鼓足勇气才敢迈进地铁站——许多人在福田南山罗湖工作,居住在龙岗,横跨多区,地铁是他们最重要的交通工具。经验人士说千万别带任何面包蛋糕的软糕点,统统挤成大饼,你只要体验过一次高峰期的三号线,就能深切感受到深圳人的韧性与不易。
后来每次坐上满满当当的三号线,和人们紧密又略尴尬地贴在一起时,我就会想起那天空荡荡的车厢里,一群人快乐地跳起了踢踏舞。
在报社工作期间,我的重要工作任务是持续追踪大运会相关新闻。我所在的龙城街道是主战场,这里有区政府,大运中心,大运村,配套设施,绿道。每一张图纸的落地要经历无数波折,无数激烈争论,在多方博弈里寻求平衡。当时最头疼的事情是搬迁,大运场馆片区涉及5个村落,当地人在此地生活数代,子孙绵延,传统地缘情结认为这是根脉所在,忽然要搬走谁都很难接受。
其实我工作的时候搬迁早已结束,只有一些安置收尾工作,即使如此,汇报会上还是能听到许多苦水,有一个黑黝黝的社区干部嗓门很大,说话粗声粗气,看着是个挺有蛮劲的人。也正是如此,他负责所有老大难对象,每天工作就是上门谈判,处理投诉。总有村民上门找他解决问题,比如想要一块地种菜,或者家里的网弄不好。“没办法,彼此理解一下,大家都不容易。”他看着五大三粗,心思倒很细腻。
会议结束后我在电梯里碰见他,注意到他的胳膊和脖颈贴满方形膏药,一块接一块,像补丁。
后来我又遇见他一次,是在大运场馆,当时社区组织原址所在地村民们来参观。他扯着嗓子组织村民有序参观,每个人都戴着顶写着“从这里开始,不一样的精彩”大运口号的帽子,那些人重新回到自己居住多年的地方,一脸稀奇,拿着手机四处拍。有人带了手绘地图一一对应方位,试图辨认出自己的祖屋,其实很难认,大运场馆内部建设结构精密复杂,即使我去了几十次依然迷路,但是村民们依然乐此不疲,“哗,这里以前好像有水井。”也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我一直跟着村民的队伍向前走,他们看场馆,我看他们。有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很安静,一直默默张望,我觉得他应该有许多往事回忆,便凑过去问感觉如何。老头一张嘴,是我听不懂的客家话,我俩鸡同鸭讲,只好请那个社区干部来做翻译。
老头说搬去楼房当然更方便,生活条件好得多,只是还是会想念村落生活。所以再一次回到这里,即使分不清具体地理脉络,心里却是熟悉的。
“搬走的时候,我带走祖屋一块砖。”老头说,用手比给我看。
我看看他,又看看社区干部。真的都不容易。
2013年:远走他乡
2013年,我离开深圳,去了更遥远的异国他乡。
当时只是因为恰好拿到一个青年旅行工作签证,原本打算去个一年半载就回来读研,或者继续做记者,谁知世事难料,就此待了7年。
那几年我回国次数不多,每次回来总要病一场。不是皮肤过敏,就是出水痘。我怀疑是因为南半球太寒冷干燥,而深圳过于湿热,我的身体正在逐渐适应另一纬度的气候,离故乡日益遥远。
我居住的城市是全球闻名的旅游小镇,每天迎来送往世界游客,我总能遇见热情开朗的中国游客。他们非常好奇我的来历,常问:你是哪里人?
我说是深圳人。
他们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指正道:深圳没有本地人,你一定是外地去的。
总之,他们必须要我承认自己来自出生地,或是祖籍所在地才可以,因为“深圳没有本地人”。我无意与他们纠缠细节,因为彼时我对深圳的归属感也没那么强,总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像个移民,心是漂浮着的,落不下地。
这种移民情结后来出现在我的书里,2015年和19年,我分别出版两本讲述海外华人故事的书,记述异国悲欢喜乐,人情冷暖。有人说移民像是“现代游魂”,无法融进现实社会,却也不再能回归故土,我在写作时一次次想起这句话。
后来我发现,书里的世情故事其实安放到深圳人头上也可以,大家为了某个目标离开家乡,在异地奋斗着,孤独着,实现着一个梦,却总是在深夜回响起同样的寂寞。
有一位来深圳创业的朋友曾和我说起失眠的事。他是颇受行业看好的新锐青年创业者,短短时间内,公司就在市场上打出名声,办公室从宝安挪到福田中心区。可是他的睡眠质量与公司规模成反比,从以前沾枕头就睡,到如今不明缘由地难以入眠,极易惊醒,脑海里绷着一根弦,不允许他陷入梦乡,不允许他太过放松。
朋友遵从专家建议,睡不着就离开床,去别处待着。无数夜晚,他在客厅的蓝皮沙发上度过,听歌,看书。有个电台总在深夜放老歌,从“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听到“人不到伤痕累累就不会懂得后悔”,一首接一首,没有广告,没有人声。窗外的天渐渐成了鱼肚白,城市在歌声里慢慢醒来,路灯悉数灭落,车流开始加速。空旷楼道里传来打扫阿姨用拖把擦地的窸窣声,哗,哗,哗,如击打岩石的浪潮,庞大无形的寂寥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