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蓝色知更鸟

一团蓝色撞入云霄

卸去嘴角的虎啸。

像一枚子弹钻进粘稠的时间

并将浑浊沥青搅入星辰。

黑褐色脚趾紧缩

撅住洁白的天色。

目光温柔如婴儿生日宴的蜡烛

微弱的光多像神的旨意

小提琴曲如雪后静谧的白桦林

冰冻的山溪封住了鼻息。

冬天的一半交给黑色，另一半交给蓝色

风是甜的，它来自东南向

茶色的松脂球落在一间松鼠搭建的巢穴旁

一只蓝色知更鸟在雪中掠过

时间一样融入更浓密的时间深处

直到看不见蓝色翅膀与黑色爪子

一棵残缺的树木告诉我的

一棵残缺的树，在一次台风中

失去三分之二的肉身。

残缺不堪的根系和枝丫

无法正确指认风暴

当太阳划过头顶

这棵残缺的树，仅存孤独衰败的脸

一个苦涩的男人从树身后

摆弄胡子，满脸泥土和血迹

他们不知道下一次风暴的来临

一棵树，一个男人，瘦成一幅静谧的画

关于这棵残缺的树，或苦涩的男人

如一团燃烧后的黑炭

凝固在万籁俱寂的黄昏

等待下一场风暴的来临

秋天的庄重在眼前展开

此是起始，被铭记入楠木

秋的花朵已绽放

秋高耸于云天，给予繁花开落与秋叶的坠下

我要离开了，像一只熟透的柿子

关于秋的夹克被脱下，桦木枝条在风中摇摆

此后，生命中的起落与断续

像一只只跳脱的兔子

来回跳跃于屏幕里的

霓虹与月影。

月渐渐高升了。

月落下，秋漫过海堤

月又落下，秋呼啸过桦木林

月尽，秋天的整个剧目正式降临。

秋的风是蓝色的

秋的风是蓝色的

苍穹耸立，如剑柯飒飒作响

风迷离了我们的眼睛。

一路上，无法无动于衷

子弹穿过历史尘烟，在炮楼之后。

城墙和榕树布满弹孔

此刻的天空如丝绸般柔顺

枪战声中褪去喧闹

耳畔是某种安宁和肃静。

暮光泛起，我们彼此相拥

眼睛望向万家灯火

望向星宿坠下和升起的地方。

浪花

涌向岸边的浪花

我喜欢它们被遮住半边的脸

空气中涂满洁净的呼吸。

多数浪花在路途中死去

像无数不曾来过的影子

很少有浪花真正抵达海岸。

一朵接着一朵地涌来，一朵接着一朵地死去

见证着大海的旋涡。

在大海无垠的身躯下

没有一朵浪花是幸运的。

它们在刹那征程中度过劫难

等于，度过无比匆忙的一生。

立秋

立秋已到，如同夏季的湿疹

冬天的皮肤干燥症。它从不缺席

我身体的衰老庆典。

松弛的皮肤、血管和骨骼

秋天诞生的我，将所有好感寄存于秋天

带着秋天特许我的湿气。

秋的两半，一半给了热火

一半给了寒霜。

我的双手，一半给了

星辰，一半给了沉渊

我平伸出去的手，停止在空中

成了某种神的指示

它在空中。秋天总会在某刻降临

在我毫无灵感与力气的时刻

来拯救我，像一个坚定的父亲。

没有一条河流愿意穿过我身体

我看到一条河奔腾而下

他是那么勇猛，朝我直撞过来

我避让出河道的位置。

他没有向我行注目礼

他流淌而去。

没有一条河流愿意穿过我身体

他们只是问路，从不停歇

他们偶尔在树荫下歇脚

与石头闲聊，关于远方的涨潮

秋天的石斛树和苦楝

关于大马哈鱼回溯的勇猛

他说，一只熊张开血盆大口

吞噬了一条鱼后

他们埋葬了新鲜的血液

他说，美丽的向日葵被砍杀

紫云英被践踏

那些有着洁净而狰狞的面孔

挥舞着利斧和镰刀的手

它们从不慈悲。

没有一条河流愿意穿过我身体

我有同样狰狞的面孔。

他们眺望天使的光芒

远方的大海与星辰诞生的地方

巴蜀风月的夜

临时起意比刻意安排更美好

好比一盏灯突然亮起，一颗星突然出现在夜空

上梅林的夜空多么寂静

有风、花、夜，这些美好事物的光泽

这样的夜晚，适合闲聊清风明月。

没有比沉默能懂得沉默

当茶盅触碰牙齿，不知名的茶香塞入口腔

我捕捉到某种情绪的截句

关于爱情，或纯粹的棉质故事

美妙的菜肴陆续上齐，活色生香中

有柴米油盐的另一面——

不可预知的缘分、婚姻或突然起意的邀约

人世间，一切相聚都无比美好

偶遇更甚，甚于喝酒、写诗、怀孕、读懂父亲

与朋友聊一件毫无价值的事情。

月还是没有升起，秋分的风已凉

人到中年总徘徊于进退之间

像一杯茶里的叶子沉浮着

总会有些香气，总会有些温暖。

植物不会察觉疼痛

如果砍断一棵树的枝干

他们不会察觉疼痛

他们不会因疼痛而痛哭

这是人类的专长

植物不觉得有疼痛

这是一个误区：

所有木本植物都有金刚石般的的骨骼与

柔软如月光的肌肤

他们没有痛苦，不会嚎叫

亦不会流血或痛经

而被切割的伤口，如勋章

验证着某些人类的愚蠢与残忍

药物

看来马来酸氯苯那敏还是有效的

他说，盐酸伪麻黄碱亦是如此。

它们就像我熟悉的亲人

阻止感冒病毒无休止地攻击

我要感谢它们。

他们有着拗口的名字，不被卫道者们接受。

他们不属于某个国度

羸弱的躯体被放逐。

被药物攻击的病毒哀嚎着

似乎谋划着崭新的篡夺计划

而流淌在血液里的守卫者

他们一直在那里，让我免受病毒攻击。

四十知秋

不知该怎样解释我这个孪生兄弟

在我四十将至的深秋

他准时莅临我的生日现场

对于他，我从不奢望太贵重的礼物

如果他能给我备齐

高耸的蔚蓝天空、金色麦田和紫云英花蜜

沿着河流列队的一排低矮茅草屋

这就是给我的最好手信

秋天抚慰我额头，风也开始高了

高过世间所有的围墙

在蔷薇枝头徘徊，吮吸着月桂的甘露

它递送过来的秋的乳酪

终于发酵，成熟了……

我愿意沉浸其中。

阴暗藏在一场雨后

阴暗藏在一场雨后

伸出看不见的手。

我捂住夏末的伤口，纹有荆棘和雷电

秋天穿梭过无人阻拦的街头

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匹倦怠的战马。

过往的车辆掠过云层

梳理街道最后的幽光。

路过的鸟飞上云天不见影踪

汽笛声嚎嘶在斑马线。

秋雨坠落刹那的时刻

像一只只沉重的包袱

覆盖住隐约作痛的伤口。

穹顶之下

此时此刻，穹顶之下

雨安静地下

在有凉气的屋子里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狮子

静卧在蔷薇花的墙角

我不能想象是一匹骆驼

一只长颈鹿，或一头河马

它们的眼眸充满仁慈

抵挡不住夜雨的利刃

我假装躲在月光阴影里

那些被咬碎的灯光，折射在蔷薇丛中

天色将晚

我将窗子紧闭，挡住向晚的风

天色已晚，窗外的街灯还没点亮

紫荆花与身旁的细叶榕在风中摇摆

那是它们的晚祷，朝向黯淡的天空

微弱的光在窗帘后浮动

一个腼腆的少女，撩起的长发打湿

静谧的时光，在黄昏吹熄落日时

起身开灯，我承认这是一个谬错

被灯光驱逐的某种幽静

再也无法回到那些窗子和帘子中

如同一滴雨落在古井，一缕风

吹过故乡褪色的纱窗，轻得

像婴儿轻微的呼吸声。

暮色

暮色被某些事物拉宽

树的位置被挤压成一个圆点。

圆点慢慢散开

成为暮色的一个切面。

它在微光中孤独摇曳

没人注意到它低垂的枝丫

我想到一个隐喻：关于年迈的自己

暮色中的任何事物都沉浸于失落中

让我们认定某些确定的：

所有与我有关的、丢失的那些珍贵事物

正在回来的途中。

大海的咽喉被星辰锁定

蓝色磁场从此失去平衡

大海就那样被黑洞吞噬。

天地的唇齿之间

星宿退场的仪式提早来临

无数孔洞从大海的废墟升起

比深邃的蓝更圆满。

大海的咽喉终被星辰锁定

炼金术的咒语被一一念出。

藏匿星空的布景中

一粒微渺的尘土恸哭不已。

海滨广场

顺着秋日撒向灌木丛的余光

蔓延至南方的白昼

晃动着水银的玻璃幕墙。

灌木丛的肤色，由墨绿转为深绿

再到暗灰色

霞光与霓虹交替着转动。

一枚陀螺围绕着支点

它无法停下疲惫的身躯。

鳞从罗菲鱼身上脱落

马群嘶鸣着掠过草原

喘出洁净呼吸。

此处的秋色总高于别处

云朵会生根，海水滋养出蔚蓝花朵

风让风筝高过天空

风筝之下，人群在沙滩上尖叫着奔跑

无序而庸常。

白色海浪

站在山顶俯瞰海

东南角的海水被光点燃

紧挨我的脸

云高于穹顶，纯净如银。

婴儿柔润的肌肤，洁白的雪，冰川剔透的银枪

蓝色的雨藏匿着星辰

——我要挖出你体内的银白

在灵魂深处与你交换颜色。

白色海浪涌上沙滩

覆盖我皲裂的手掌和洁净的额头

夜灯渐熄。

银白的花瓣在风中入眠。

我必须挖出你体内的银白

才可以穿越整个寂静夜空。

城市更新

春光下，这些倔强的建筑

终将被挖掘机吞噬

抵抗力日渐衰微。

看着它们像年迈的亲人

摇摇晃晃地倒在尘土覆盖的岸边。

立着，它们不流眼泪，倒下时

露出铮铮铁骨，勇士般坚贞不屈

满腔委屈如沟渠倒流的水

它无法流入大海。

倒下的建筑废墟

无法被这座城市命名，这宿命的雕塑

消逝在烟尘中。

一匹绿皮火车慢驰而过

预感升起：这匹钢铁丛林里即将退役的怪兽

逃不过分崩离析的命数。

透着地铁玻璃门望它们：建筑、废墟和绿皮车

没人注意到，一个眼含热泪的中年人

对一座倾颓的建筑的悲戚

是那样的让人动容。

月光海

我停靠在水中央。孤独的月

我唯一爱人，火不能炙烤脚底的冰霜

青铜剑不能弯成桅杆

立在雨中的舟楫被海水研磨、挤压、溶解

白色水银填满乌黑的、

强硬的、我的触须

天堑变得不堪一击。

海水与天空接壤处，脚底下的路变得温柔  

灿若莲花，花瓣舒展如鲸鱼的舌头。

我要乘坐白色鲸鱼

从此岸抵达彼岸

成为苦难的悠长旅途的一部分。

手，在天地间摸出一根肋骨

脚如箭矢，无止境的铁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