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杜鹃少年
“青春是少年对生命果敢而浪漫的追求。它是疯狂滋长的情绪,肆无忌惮地燎原,它是一架飞得歪歪扭扭的纸飞机,从未有既定的轨迹。有一座城市,我与它一同醒来迎接晨曦,一同沉睡告别繁星。我奔跑时感受它的心跳,我静默时听见它的呼吸。有一个夏夜,我衔着杜鹃,它兜着灯火,我们在林立的高楼间,燃烧悸动着的青春。”
一
被稀里糊涂叫出去的时候,季开正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窝着写数学暑假作业。
客厅里很吵,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嗡嗡”地在他脑袋中炸开。慌乱中季开记不清是哪位来吊唁的阿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掀起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随后他的母亲——那个瘦小却精明的女人,抱着季开一岁的弟弟,站在香水阿姨旁边哭泣。
季开扶着门框,站在客厅与房间的交界处,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偶尔会有人留下几句温和的安慰。季开低头看着自己素色衬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甩上去的一点墨,小小的黑点在眼中被急剧放大,周遭的嘈杂声在静静的注视中骤然变小,直至无声。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在南京开往深圳的航班上吹着仿佛不要钱似的冷气了,旁边坐着那天的香水阿姨。香水阿姨告诉他自己姓寻,季开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姓。
季开真的离开了他生活了十六年的江苏,把他的朋友、老师、家,还有没做完的最后一道函数大题留在了南京,带着他的背影走得干干净净。
就连弟弟跌跌撞撞地哭喊着追出巷子,季开都没有回眸再看一眼。
二
深圳的盛夏闷热而黏腻,午后的蝉鸣在烈阳炙烤下愈发恣意猖狂,叫得人前胸后背都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杜放抓起母亲放在鞋柜上的防晒霜,一手往脚上套鞋子,一手摇了摇白色的小罐子,往脸上“哧哧”喷了几下。
杜父在房间里开语音会议,听到动静便走出来看。杜放听到他爸开门的声音,提溜起双肩包,随手抓过一只医用口罩,赶在杜父出来之前溜之大吉。留下杜父在门后勃然大怒:“死小子,给我滚回来!大中午的跑出去想晒死啊你!”
杜放捂着耳朵在电梯间回吼:“喷了防晒霜!”
微信的消息提示音“咻”的一声闷闷地从裤兜里传出,杜放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电梯显示屏的数字逐渐减小,杜放单手插兜,心里盘算着今天出门这一趟的需要的费用。
一路小跑着出了小区,杜放解锁手机,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向嵘热情洋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放哥早,老霍的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杜放冷哼了一声:“需要我提醒你后天开学吗?”
“别啊放哥,兄弟我真得要溺死在学海里面了。”
“行了你,那个卖主跟你说在哪儿拿花?”
向嵘愣了一下:“啊?是杜鹃花吗?本来是在福田那边,但人现在不卖了啊。你不会没看我消息——”
杜放挂断了电话,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三
季开乘坐的航班抵达深圳时,已是傍晚。
宝安机场的大厅人头攒动,天花板上的吊饰一闪一闪地泛着光晕,夜灯也一盏一盏地接连亮起。不时有行李箱的轮子“轱辘轱辘”地碾过锃亮如镜的地面。季开单肩背着包,沉默地跟着香水阿姨寻梅上了一辆蓝色的士。
寻梅扒着副驾驶的座位,隔着一层防护膜在司机耳边报了一个地址。在司机发动汽车的当口,她转头对季开说:“小开啊,以后在阿姨家里,不用客气,大家都是自己人。阿姨有一个跟你同龄的儿子,比你小几个月,人很好,就是脾气暴了点。你俩好好相处,啊。”
季开静了半晌,终于在口罩下挤出来一句话:“记住了,谢谢阿姨。”寻梅忙笑:“欸,好,好,记住了就好。”
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收音机的电台里正播放一首重金属摇滚,男歌手在撕心裂肺地吼。季开生性喜静,听歌只听纯音乐,大多还是催眠用的舒缓的钢琴曲,这种大吼大叫的歌听了之后会让他头痛欲裂。于是他侧身,将头轻轻抵在车窗上。
窗外疾驰而过深圳的夜,灯火通明。
四
当杜放从福田区换乘了好几趟地铁和公交车回到小区时,他觉得自己要散架了。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小区单元楼,右手时不时飘来泥土的腥气,有几个人看见他手中光秃秃的杜鹃花枝,纷纷侧目。
杜放一路上饱受奇异眼光的注视,甚至有一个小姑娘问她母亲大哥哥拿的是不是拐杖。杜放自嘲地笑了笑,手中的枯枝捏得更紧了一点。
当他抬手按自家门铃的时候,听见了从门后传来母亲温和的说话声。
杜放一瞬间觉得自己走错楼层了。
但接着他听见了寻梅带着笑意的嗓音:“小开,帮阿姨看看是不是杜放回来了。”
杜放抬头,看到了一张极其陌生的面孔,安静地低头注视着他。
内心的火一路从五脏肺腑烧到大脑,他把杜鹃花枝粗鲁地扔到地上,抡起拳头照着季开脸上砸过去。
“你谁。”
五
季开左脸敷着冰块,内心平静地思索着寻梅说的脾气暴了点和见面就开撕到底有什么关系。
客厅里寻梅正扯着嗓子骂杜放,杜放满手泥土,口罩也还没来得及摘下,就沉住气站着挨训,脚边还零星散落了几根枯枝。
“寻阿姨。”
沉稳的声音突兀地插进,尖锐的骂声戛然而止。客厅里的两个人同时转头望向他。
“您先让他去洗手吧,他手上全是泥。”
老实说,杜放觉得这个人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跟他犯冲。于是在寻梅的默许下,杜放摘下口罩,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瘫着脸去了洗手间,经过季开的时候送了这哥们一句“你真的有毒”。
等四个人真正坐下来谈话的时候,已是深夜。
杜放被寻梅按着肩膀塞进宽大的扶手椅里,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妈,你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
寻梅清了清嗓子:“来来来,你俩还没正式认识过吧?小放,这是小——”
“季开。”
“杜放。”
两人同时出声,杜放尴尬地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把头扭向别处。季开脸上没什么表情,杜放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心里吐槽了一万遍季开的万年冰山脸。
寻梅转向杜放:“小开第一次来深圳,还不太熟悉。后天你俩上学的时候,你记得把小开带上,一起出门。”
杜放正捏着易拉罐往嘴里灌可乐,听到这句话差点没喷出来:“他不是来度假的?”
这句话一出,客厅彻底陷入诡异的沉默。杜父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又在茶几下偷偷踢了他一脚。
季开靠着沙发扶手,手里下意识地捏着软软的纸杯,热水升起雾气袅袅,透过杯壁将暖意传到掌心。
杜放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捏扁了可乐罐子,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径直绕过长沙发,进了房间,“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他靠着门板,拿手背用力搓了搓脸,打了个可乐味的嗝儿。
六
开学第一天,市A中的早餐店生意格外火爆。
杜放拎着行李箱跳下公交车,大步穿过人群。早餐店门口的摊位烟雾缭绕,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勾起行人的口腹之欲。
上了台阶,杜放撩开店门口的帘子,朝里面喊了一声“阿姨”。正在里间厨房忙活的女人匆匆探出头来,见是杜放,立即笑了起来:“是小放啊,今天没坐你爸的车来啊?今天还是像以前的一样?”
杜放选择性地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回答道:“嗯,今天要打包。”
老板娘应了一声,又回厨房忙活去了,杜放见四周座位都满了,便拉过一张红色塑料凳,坐了下来。
临窗望去,街边行人纷纷,杜放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一张张被口罩所遮蔽的脸,没来由地想起了今早被他抛下的季开。
市A中高二(1)班是理科实验班,对这帮学霸而言,开学等于回家。早上六点半,教室已经坐满了人,蹩脚的和流利的英语交织在不大的空间里,读书氛围浓厚。
向嵘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不时从后门伸出一颗圆溜溜的头四处张望,直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敲了一记暴栗。
向嵘吃痛,刚想抬头骂人,就看见他放哥反扣着帽子,戴着口罩,手里还拎着一个打包盒,散发出广式茶点诱人的香气。
杜放看了看向嵘垂涎美食没骨气的样子,递过去一记眼刀,然后拉开向嵘旁边的空椅子坐了下去。向嵘刚想提醒他坐错座位了,就看见霍拿云领着一个个子高挑的男生走了进来。
霍拿云当了二十几年班主任,凭直觉感觉出最后一排有猫腻,于是他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杜放,向嵘。”
向嵘吓得赶忙从椅子上蹿了起来,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紧跟着站起来的杜放。
杜放淡定地将右手按在桌上,趁霍拿云说话的工夫,扫了一眼跟着霍拿云进来的男生。
果然是季开。
杜放觉得自己今天一定是没看黄历就出门的倒霉鬼。
七
杜放背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盯着正在黑板上写名字的季开的后脑勺发呆。
季开不疾不徐地写完自己名字,又中规中矩地说了一些台面上的话。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后,他终于被霍拿云安排到杜放前面的那个空位坐下。
一班的人本来不排外,奈何季开天性孤傲冷淡,方圆几米之内寸草不生,于是教室里最后一个想和新同学搭讪的人也默默退回了自己座位。
杜放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指间的笔飞速转动,晃成了虚影。他可没那闲工夫跟季开说话,毕竟他还有厚厚的一本物理题没刷。
周一的第一节毫不意外地又是物理课,教他们物理的老师是个拥有“地中海”头发的老头,为人和蔼慈祥,但改起周测来却毫不手软,经常把一班的学霸虐得魂不附体。杜放有点怵他,因为该老头直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为什么杜放的物理周测成绩像坐过山车。
当然,杜放本人也没弄清楚。
老头夹着教案走出教室后,杜放伸了个懒腰,从抽屉里掏出早餐。刚打开食盒,水晶虾饺和糯米烧卖的香味就偷偷溜出。杜放利索地拆了一双竹筷,拉下口罩,坦然地在一班同学幽怨的目光中自在地吃起了早饭。
美食的香气实在太浓重,季开戴着口罩都能闻到。他随手圈出几道江苏省历年高考考过的题,然后搁下笔转过身去。杜放低头吃的正欢,突然看见半空中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抵住泡沫饭盒的上盖,整个人吓得从椅子上弹飞了出去。
季开有些尴尬,似乎是没想到杜放的反应会这么大。老实说,杜放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那一下还挺大声,季开良心上过意不去,便弯腰想把他扶起来。杜放一只胳膊撑在地上,没好气地对着季开伸过来手说:“你要是有觉悟,就该离我远点。”
季开的手尴尬地静止在半空中,杜放不安地抿了抿嘴,内心突然有点忐忑,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季开却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收回手,插在裤兜里,淡声说:“麻烦不要在教室里吃早餐,味道有点大。”
杜放坐在地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发现季开跟自己说过最长的话只有十七个字。
好一个惜字如金。
八
正午的太阳灼烧着少年躁动不安的心,蝉在树枝上趴着,颤颤地叫,抖落一地碎阳。
刚从食堂出来的杜放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感觉自己撑得慌,便沿着学校的长安路溜溜达达地散步回男生宿舍楼。长安路是A中的观景路,沿途花草鸟虫、亭台瑶池,一应俱全。不得不说,设计师还蛮有品位。盛夏的绣球花和杜鹃花交织着盛开,绿色的爬山虎攀满毓秀亭的亭身,水池中偶尔有几尾金鱼搅动起一池涟漪。杜放心想抓早恋的教导主任得看好这块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