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叔在半山村的名望完全是靠读书读起的。要是比家底，修叔比不上旺财，旺财是半山村里第一个建起三层砖瓦楼房的人。但是比读书，旺财和修叔就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或许是铜臭与书香向来难以凑合，所以旺财和修叔也是年年较着暗劲。但是修叔从来不拿正眼看旺财。文章传千古，钱财如粪土，靠着几个臭钱就想在修叔面前人模狗样，你首先得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进了水。

当然村里的其他人对修叔，一直都是尊敬有加的，因为200来号人的小村子里，就数修叔算得上是个读书人。平时谁家写个帖子，村里发个通告，上头来个文件，甚至帮人写个信念个信啥的，无一例外都要请修叔出马。修叔喝得三两口茶水，抽得小半筒生烟，稍一吟哦掂量，那让村里人无限头疼的白纸黑字，就被他摆弄得服服帖帖，一清二楚。

并且，修叔做这些事，从来不收半文报酬。有实在想表个谢意提几斤五花肉登门拜访的，都被修叔毫不客气的轰了出来。那个生气的样子，仿佛不是送他五花肉，而是挖了他家祖坟。

修叔的名望，就是这样渐渐树立起来的。村里人说起修叔，甚至外村人说起修叔，无不是肃然起敬，赞誉不绝。

当然，这还只是当年。

修叔的腰杆子更加硬气是在大儿子考上大学之后，二儿子跟着又考上了大学。这在当时，几乎是在附近的十里八村响了两个重磅炸弹。农村里当年形容孩子考上大学，都是拿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来比喻的。在一户农家一口气飞出两只金凤凰，不要说在半山村，据不完全考证，就是在全乡，甚至全县，都可能是绝无仅有的。这样的荣耀可不是一般的荣耀。那时，修叔家的祖坟刚好葬在一条龙脉上，修叔家的房子经常有祥云笼罩，这样的传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附近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那时的修叔，经常要捏着个长烟筒，踱着方步在村里转悠，碰到人打听就耐心地解释，信这些迷信干啥，人活着，不能靠天，不能靠地，关键要靠自己勤奋好学。人们这时都会想起，修叔的大名其实叫修远，修叔的两个孩子大的叫勤学，小的叫敏学。一家大小的名字，都是那么显赫地透着极深的学问。

如果旺财在场，修叔的兴致一般会更高一些。修叔会很有力地磕磕烟筒，更加语重心长地说，文以载道，古今之理。我们这些做父母的，还是要教孩子多读书，做读书人，否则挣再多的钱也是白搭。旺财的三个儿子那会还在读初中小学，据说成绩一个比一个差，好几回被老师揪着耳朵连人带书包送回家来。旺财虽然一直想跟修叔较劲，但是一旦说到这个话题，立马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只剩下开路的份。

当然，这也只是当年。

人世纷争，似静非静。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的旺财，没几年就开始扬眉吐气。修叔第一次感觉到旺财硬气起来，是旺财把拖拉机换成了小汽车。而那时的修叔却正在为两个儿子越来越高的大学费用呕心沥血。旺财把小车开进村里的时候，引起了村里不小的轰动。那可是半山村人买的第一部小车。人们围着旺财的小车啧啧赞叹，旺财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让每个人都坐着他的小车绕村子转了一圈。当然，全村就修叔没有坐旺财的车。修叔最看不惯这样的显摆。一辆破车有什么了不起，你旺财就是千万家财，你能买来文化么，你能买来学问么，你那三个吊儿郎当的儿子，能考上大学么。有能耐你也整两个大学生出来看看，那才叫本事。

但是世道的变化，却总是那么残酷和不可捉摸。接下来的几年，大学生，这个一直让修叔感觉无限荣光的神奇名字，在半山村竟然频频出现：一会儿是村主任的儿子考上了某某大学，一会儿是养鸡的张寡妇的女儿考上了某某学院。而最让修叔几欲崩溃的是，勤学大学毕业的时候，旺财的大儿子大旺也考上了大学。敏学大学毕业的时候，旺财的二儿子二旺又考上了大学。勤学从国家分配的那个最不景气的单位下岗的时候，旺财最小的，也是被老师扯耳朵最多的，也是让全村人最瞧不上眼的三儿子，竟然也考上了大学！又多银子又添书香的旺财那个时候真是风光无限，每次来了录取通知书都要大摆筵席，亲自开着小车去接各路人马来喝喜酒。虽然现时的人们对一家连出三个大学生已经不再感到新奇，但是很显然，修叔与旺财较劲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不过那时，修叔已经没有多少心思和旺财较劲了。勤学的下岗，家庭的琐碎，生活的拮据，孙子的顽皮，老大婆的数落，每天都使修叔焦头烂额。

以前修叔在路上碰到旺财，是从来不会主动打招呼的，也不会给旺财让路。现在修叔却经常不得不给旺财让路，因为旺财开着小车。旺财的车经过修叔身边，都会先来两声响亮的喇叭，然后旺财在车里喊，修叔，什么时候带你也去省城开开眼界？你没见过三旺读书的大学，那真是搞得跟皇宫一样呢！想去的话随时喊我啊！把个修叔气得，恨不能拿锄头砸了那家伙的乌龟壳。

修叔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现在的大学是怎么了，怎么连大旺二旺三旺这样的二愣子都能考上呢。这个问题修叔执著地想了很多年，始终都没能想明白。

有一次敏学实在被他念叨得不行了，就没好气地说，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很多大学，都是招不到人，求着人家上的。别说大旺二旺三旺了，就是大柳树下那个傻里吧叽的二斤半，只要家里有钱，想上大学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敏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里一个很不景气的单位。为了在县城买个房子，不得不间带在家里种了几亩西瓜。活生生一个大学生，如今和农民已经没什么两样。

敏学说这话的时候，老婆正在厨房烟熏火燎地做午饭。屋外的阳光正照得毒辣。勤学的儿子小强正在写作业。小家伙读小学三年级，因为勤学夫妻二人都去了外地打工，所以带孙子的任务自然落在修叔二老身上。

敏学的话让修叔好一阵惊愕。这么多年的困惑好像突然有了某种答案。这个世道，难道真的变成这样了吗。

修叔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写作业的孙子，突然狠狠地在地上敲了一下烟筒，咬牙切齿地说，小强，你给我听着，从现在起，你要好好读书，要是以后你没能考上博士，就不要到我的坟上来烧纸！

孙子被爷爷这个突如其来的惊悚举动吓得嚎啕大哭。修叔的老伴一边哄着孙子，一边破口大骂，没见过你这个老不死的，一家人落到这步田地，你不出去挣活路，还好意思窝在家里，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老太婆一发飙，修叔就默不作声了。只是狠狠地敲着烟筒。那根陪伴修叔数十年的油光锃亮的烟筒，突然“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