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快到了。的哥左手放开方向盘,朝左边路口指了指,右手轻轻逆时针旋转一下,动作优雅,不到十秒,汽车就缓缓停步。到了。的哥稍微侧身一下,扭转头对杜一甫提醒道。哦。杜一甫用力提了下车门把,下车,付钱。的哥拿了钱,微笑一下,说声祝你好运,然后朝杜一甫摆摆手,开车扬长而去,瞬间消失在汹涌的车流。所有的车,不管大车小车,都得在街道上奔跑,成为街道风景的一部分。正如所有的水,不管泉水雨水废水,或高山流淌下来的雪水,都得注入江河,成为大海的一份子。
这里就是人头攒动的人力资源市场。茫茫人海,簇拥着一个个犹如孤岛一般的招聘单位。杜一甫来这里并非找工作,他辞了报社的编辑工作,慕名来此是为了寻找不一样的生活。杜一甫轻车熟路模样,拉住拉杆箱,沿着一道小巷走过去。凭感觉,小巷深处就是那些大神们隐居的地方。太阳升得老高了,透过大大小小的细叶榕,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风景树,照耀着杜一甫前面的道路。渐渐地,避开了喧闹的车流,人群也稀少了些,杜一甫来到一栋五层楼面前,上面横挂着一个蓝色金属招牌:廉价租房。一个有点驼背的穿着保安制服的老头坐在大门口好像打瞌睡,双目紧闭,神色困倦。杜一甫走上前,对老保安说,大伯!老保安吓了一跳,仿佛刚从梦中惊醒,慌忙摆正身子,睁眼说道,住宿到里面交钱。说罢他还懒洋洋地朝里面指指。杜一甫于是朝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走,迈入一个小客厅,里头摆放着一个老式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胖女人,约摸四五十岁。她看见杜一甫了不吭一声,好像把他当做一个误闯进来的小动物,例如野猫,流浪狗,或某种小甲虫。杜一甫走近柜台,把右手放上台面,问她:有住宿的吗?胖女人满不在乎看杜一甫一眼,张开厚厚的嘴唇回答,要哪种?她的话是浓重的湖南口音。杜一甫又问,有哪几种?她看了看杜一甫,极不耐烦地说,有单间,50,集体,15。她的话极其简单,吝啬,不肯浪费半个词语。但杜一甫明白她的话了。单间宿舍50元一天,集体宿舍15元。杜一甫毫不犹豫说,单间。同时还掏出钱包,拿出50元递过去。她接过钱,对着光线瞅瞅,拿起对讲机说几句,就摆手叫杜一甫上三楼。没有电梯,杜一甫当然只有半抬半拉地弄着拉杆箱往三楼走。上得三楼,有一个年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朝杜一甫招手,并且手拿钥匙把一个房间打开。杜一甫越过一条又脏又旧的走廊,来到那个房间,住了进去。里面挺简单,一张台,一把靠背椅,一个洗手间,一张梦思床。虽然目之所及,样样东西陈陋,甚至破旧,但倒还干净。杜一甫把拉杆箱放好,打开,拿出《陶渊明集》,就一个鲤鱼挺身,跃上床。
杜一甫手上拿着的《陶渊明集》是中华书局在1967年出版的,是杜一甫从一个旧书摊发现,用两元钱所购的,非常值得。《饮酒》系列杜一甫真是百读不厌,每读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现在,杜一甫躺在一个陌生的小旅馆,读起陶渊明的《饮酒(其五)》,不免由衷感叹陶渊明的伟大。或许他根本无法预测后世会有大城市,大城市里也会有隐士,但是,他结庐在人境的心境却万古不易。此刻,杜一甫来到这个偏僻小巷,住进这个廉价小旅馆,就跟那时候遁入深林的隐士差不多吧。虽然这里没有菊花可采,也不见飞鸟的踪影,但是天边的远山还是可以遥望,夕阳也不会缺席,真个心远地自偏,欲辨已忘言。
诗虽好,读起来陶然自得,但毕竟不能填饱肚子。不知不觉,日头过天,饥肠咕噜作响起来。杜一甫放下书,从床上翻滚下来,走到窗边张望几下。太阳猛烈,炙烤着高楼矮房,反光闪烁,晃人眼睛。远一点的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犹如大大小小甲虫,为了生活而奔波,爬,爬,爬。杜一甫探身往楼下瞅瞅,看见楼下的小巷还是挺直,像是一条平躺的大蟒蛇,许多商铺镶嵌其中。杜一甫走下楼去,沿着小巷走上几步,才发现这里不仅有多家小旅馆,还有几家快餐店,远一点的地方,一家杂货店和小旅馆之间还有一家网吧,招牌写着“陶然吧”,估计网吧老板读过些书,不失诗意。杜一甫就近找了间快餐店,看见里面人还不少。但几乎都是小伙子,而且都是蓬头垢面的样子。也有一些衣着讲究一点的,像杜一甫,手里还拖着拉杆箱,或背着或提着或大或小的旅行袋,有时还冒出一两个女郎,行色匆匆,仿佛枯草丛中的花,他们都是前来人力资源市场找工作的,暂时找个地方吃饭的外地人。
快餐店的东西不多,但很实惠。一元的茶叶蛋,两元的萝卜海带汤,三元的肉丝粉,四元的鸡腿,五元的猪脚。店内有点逼仄,桌子较小,而且发黑,热烘烘的。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吃饭的速度极快,像是行军打仗。杜一甫挤在人群里,鼻子闻到的气味怪怪的,找个空位坐好,搭台的几个小伙子穿着简陋,甚至破旧,皱巴巴的米格衬衫。杜一甫点了猪脚,茶叶蛋,萝卜汤,另加一碗米饭,味道平淡,甚至有隔夜的嫌疑,但量大,足以吃饱。由于天气炎热,人群吵杂,杜一甫吃饱了也没心思闲逛,就径直回旅馆看书。还是陶渊明有趣。此后几天,杜一甫都是这样日夜躲在小旅馆看书,饿了就下楼买吃。直到有一天,杜一甫遇到了大隐。
大隐是和杜一甫搭台吃饭的五个小伙子中的一个。他人长得还精致,高个子,大耳朵,小鼻子,嘴唇发黑,两眼毫无光彩,仿佛重病之人,连吃饭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样貌,三心二意,爱吃不吃。杜一甫留意到他仅仅点了一份肉丝粉,和一个茶叶蛋,竟然还吃不完。他吃饱了,要买单的时候,站在柜台前掏了半天,上下内外,连鞋底都找遍了,都凑不够四元钱。收钱的老板娘瞪着眼看他,很不耐烦,他却一副若无其事模样,还在漫不经心地找。好像他真的确定自己身上有钱。杜一甫知道他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分钱来的,就放下手中的一次性筷子,拿出钱包,取出四元钱,走过去递给老板娘,算是替他付了。他见了也不道谢一声,就低头走出了门口,消失在人群中。好像杜一甫的帮助就是天经地义的。杜一甫当然不需要他的道谢。杜一甫帮他付钱不是为了博取对方的感谢,那值几个钱?这事也就过去了,就像一阵风,江湖两相忘。不料当天傍晚,杜一甫是吃完饭的时候回来的,刚走上二楼楼梯口,遇见他从宿舍走出来,彼此碰了个正怀。杜一甫一眼认出了他,他也记住了杜一甫,说,进来坐坐吧。杜一甫正好奇他是怎么混日子的,就点头答应着跟随他走进宿舍。
让杜一甫惊讶的是,这个集体宿舍太邋遢了,地板肮脏不堪,乌黑的污迹一片片,垃圾成堆,臭气冲天,七八个床铺乱七八糟的,上面还活动着蟑螂,席子发霉发黑,像是从垃圾堆抱回来铺好的。他用脚踢过来一张裂脚的红色塑料凳,垂头丧气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大隐,大老板那个大,隐藏起来那个隐,贵州人。杜一甫没有立即坐凳子,因为他怕脏。杜一甫笑着说,这名字很好,大隐隐于市。大隐对杜一甫的话毫无兴趣,或者根本不明白杜一甫说什么。他还是面无表情,逐一介绍另外两个小伙子给杜一甫认识。这两个小伙子都坐在床铺上,跟大隐差不多,蓬头垢面的,无精打采,一个来自湖北,一个来自四川,其实他们都有自己的姓名的,但杜一甫一个都记不住,只记住他们的外号,一个叫中隐,一个叫小隐。他们都是根据身高体重来叫号的,大隐最大叫大隐,小隐身材最矮小,叫小隐,中隐就是不大不小居中了。所以,杜一甫一看身材就知道名字,也挺省心的。看来,外号的作用倒也不小。
杜一甫自我介绍说,我叫杜一甫,诗人那个杜甫,中间加个一。大隐抬头瞅瞅杜一甫,问道,你是诗人?杜一甫忽然有点尴尬起来,回答,算是吧。大隐对诗人好像不感兴趣,不再说什么,反而坐到床铺上,一倒身,躺了下去。中隐小隐见状也跟着大隐躺了下去,似乎要睡觉了。屋子里四张铁锈斑斑的铁床,每张铁床分上下铺,一共可以睡八人,此时只他们三个人租住,占了三个下铺,剩下一个空空的,仿佛是对杜一甫的召唤。但杜一甫心里排斥,这种地方怎么睡得好?杜一甫见他们没话,都闭上了眼睛,也就觉得没趣,转身走了出去,往三楼爬。回到小旅馆,当然是拿上《陶渊明集》,依靠床头,逐字阅读。
此后杜一甫常到二楼找他们,他们也仿佛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大隐在,中隐不在,有时中隐在,小隐又不在,有时三人全失踪。三人全在的话,杜一甫就会请他们吃顿饭。吃饭的次数一多起来,他们就渐渐熟络,大隐他们呆在宿舍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似乎专为等待杜一甫来请客。杜一甫知道有奶便是娘,他现在或许成了他们的娘。有一个晚上,杜一甫买了四瓶啤酒,两袋花生,另有几份凤爪烧烤什么的,在他们宿舍吃喝,聊天。吃着吃着,忽然小隐捂住肚子大叫肚子疼,豆大汗珠迸出来,继而倒在地面打滚。杜一甫惊慌起来,脱口而出,快叫救护车!大隐中隐风平浪静,好像没看见一般,仍在吃喝。杜一甫又赶紧叫一声,救护车!大隐抬头看看杜一甫,示意杜一甫叫。杜一甫说没带手机。大隐冷冷说,我们没手机。杜一甫听了赶紧跑出去,赶上三楼,抓起正在充电的手机,啪啪按120。回来的时候,小隐还捂着肚子呼天喊地,右脸颊上半寸长的伤疤不断抽搐,过了好一阵子,救护车才到。当然是杜一甫陪送医院。急性阑尾炎,需要手术,一刀下去就砍了杜一甫几千元。不是杜一甫给谁给?小隐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从医院回来杜一甫就问大隐怎么没手机。大隐不耐烦地说,手机卡早卖了。杜一甫问卖给谁了?大隐白一眼回答,废话,当然是买给给我钱的人。杜一甫听了无语。连手机卡都卖了,跟卖身有什么区别?杜一甫正惆怅着,大隐又张嘴说道,他连身份证都卖了。大隐说着朝中隐努努嘴。杜一甫听了愕然,朝中隐看了看,中隐脸颊枯黄,皮肤粗糙,鼻梁像塌了下去一般。大隐打趣道,别小看他,他可是大富翁。杜一甫听了一脸疑惑,中隐卖了身份证怎么就变成了大富翁?后来中隐才告诉杜一甫,他有一次上网吧,就是那个陶然吧,百度一下自己的姓名,竟然发现自己名下拥有好几家公司,注册资本都在五百万以上。杜一甫听了目瞪口呆,同时也忍俊不禁。这是哪门子跟哪门子,一旦出事,就是中隐背锅。但中隐毫不在乎,照常倒头睡大觉,仿佛与外界毫无瓜葛。
由于付了小隐的医药费,加上近来的大吃大喝,毫无节制,杜一甫手上也没多少钱了,思索再三,决定搬下去和大隐他们同住。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也正契合了杜一甫的初衷。他来这里不正是要寻找不一样的生活吗?杜一甫有点尴尬,有点期待地搬进去,大隐他们都表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