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偶然在深圳痒序邻家群看到文学圈的前辈在讨论带状疱疹病毒,说这个病病发时让人痛苦万分。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小祖母,她临终前得过这个病。94年她71岁去世,我才9岁,我一直误以为她得的病很轻的,就像我们冒个痘痘或者出水痘一样。原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起码在我和弟弟面前,她从没有表现出患病难受的样子,怕吓到年幼的我和弟弟。原来她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默默的、偷偷的,她的爱也是这样。
我是80后,出生在粤北农村,从小是个留守儿童。我和村里所有的小伙伴都不一样,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共6个子女的小祖母,一个是没有子嗣只抱养过1个女孩的童养媳大祖母。
《梅州日报》曾报道:1939年日本曾轰炸梅县丙村并留下了没有爆炸的航空炸弹。正是那年,出生在梅县的十六岁的小祖母在逃难中邂逅了二十多岁的祖父。虽然小祖母与家人失散了,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在逃亡中显得有些惊慌和不安,但她表现得很机警和坚强。即使她蓬头垢面的,也能看出她有一张清秀的脸庞。仗义的祖父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并提议让她跟做买卖偶然路过的他们结伴同行,互相照应。同行的四个男人,对小祖母都十分关照和十分爱慕,但只有祖父和小祖母互生情愫。在真爱面前,祖父选择隐瞒自己不如意的婚史。小祖母跟着祖父回家才知道他已有童养媳的妻子并提出要马上离开。祖父为了挽留小祖母,积极地分别跟两位祖母做思想工作。那时大祖母正怀着孕,她思想比较传统,她没有选择离开祖父,很大可能是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祖父,并且愿意成全祖父跟小祖母。后来她难产失去孩子后就没再怀过孩子了,但继续过着跟祖父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的日子。虽然我国1912年公布《临时约法》中有明文规定实施一夫一妻制,但那时还有少数“一夫多妻制”的现象。1950年5月1日颁行的《婚姻法》,我国真正完全废弃一夫多妻制后,小祖母的身份就更尴尬了。
小祖母原有3个儿子,3个女儿,父亲是小祖母最小的孩子。晚年的小祖母只跟我们提过一次她第四个仅3岁因大公鸡突然一声大长啼而意外吓死的儿子,长辈们回忆说当时小祖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好几天,大家都担心她想不开时,没想到她可以重新振作起来。父亲跟伯伯这两兄弟的分家情况是:大祖母跟我刚结婚不久的伯伯一起生活的,祖父和小祖母就带着我9岁的父亲和两个没有出嫁的小姑姑。祖父在世时,他人缘好,脑子活,按认识他的人的话来说是“做生意做了一辈子的人”,他开小卖部和卖鱼苗直到得病去世的前一年才停止,使我家的家境在附近几条村都是有名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和边远的农村,听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小祖母是个享福命,很清闲,只是在家里带孩子,我大祖母则很辛苦,要下田干农活。从我记事起,小祖母的确大部分时间都是照顾我们,偶尔种点菜,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说法。
直到写稿前,我第一次去跟我的姑姑们打听小祖母的事情,她们的第一句话就说“你小祖母苦了一辈呀!......”。我才知道小祖母在我们没出生前都是要下田干农活的,还要上山砍柴割草。祖父93年去世的,他直到临终前一年都在外面做生意,父母也在深圳打工,我三个姑姑嫁得较远。有一次,我家停电了,我小祖母求我伯伯检查线路,他也没来帮忙。小祖母黑灯瞎火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再花钱请人帮忙。我跟我姑姑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应该是伯母不让伯父去。我深知伯伯懦弱,是个典型的“妻管严”。伯母强势,总是妒忌祖辈们疼父亲。姑姑说,村里老妇人都在欺负和排挤小祖母,只有年轻人和屈指可数的中年妇女理她。我不解地追问那些人为什么会这样对小祖母?姑姑们说,因为我小祖母是外地人,语言不太通,受了委屈也不吭声,任由别人说,任由别人骂。她们回娘家时,要经过一条大路旁边的别处围龙屋的“地堂”(农村人用来晒庄稼的坪子)。她们经常看到小祖母带着幼小的我们在那个地堂,我们两姐弟在地堂里玩耍,受了委屈的小祖母就偷偷坐在地堂头默默垂泪,她们看到这个凄凉的场面也忍不住流泪。我听完姑姑们的话,久久不能平静,眼泪止不住流,与小祖母有关的一些零散的往事又渐渐清晰起来。
小祖母姓陈,名桂英,惭愧的是直到她去世要举办葬礼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有一次我听到几个老妇人们聚在围龙屋的石阶下谈论“陈昂笃”偷人丈夫、抢人丈夫,好吃懒做......我好奇地问她们,“陈昂笃”是谁?她们便带着坏笑着说你自己回去问你小祖母,小孩子不知道大人的心机,马上屁颠屁颠跑回家要问个明白。小祖母当时脸色一变,半响没吭声,只是轻轻跟我说,以后不管她们在谈论什么,我都不要靠近,马上回家玩。有一天,我们祖孙三个从墙角拐进去,看到一个老妇人推了推另外一个人的胳膊,还阴阳怪气地说“陈昂笃来了”。我才知道她们口中的“陈昂笃”就是指小祖母。回家后,我压制不住好奇心,追问小祖母她的名字是叫“陈昂笃”吗?小祖母脸上的乌云更浓密了,但还是半响没吭声,最后才和蔼地跟我们说“阿嬷的名字不重要,哪怕世上只剩下你们姐弟俩叫我‘阿嬷’,我也很开心......”。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陈昂笃”是当地客家话的音译,意思是放进器皿里最底层的陈年芝麻烂谷子的意思。如果当初小祖母的父母起名时是希望女儿有贵气和英气,而现实却是那么讽刺。
小祖母常穿着孔雀绿的麻布盘扣上衣,下身穿暗花的黑色裤子。她身材瘦弱,个子娇小,白皙清秀的瓜子脸,颧骨有点高还长了点老人斑,一双炯炯有神的的大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匀称的额头皱褶横生,齐耳的黑发夹着少许白发,头顶一把梳夹子把前额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弄在后脑勺,让眼眸那种慈祥柔弱的光芒更加闪耀。她牙口很好,大姑姑常给她买黑芝麻和红瓜子,她嗑瓜子技术特别娴熟,几乎每颗磕掉的瓜子皮都很完整。
小祖母会的本领很多,她在菜园周围种了很多长势特别好的桑树、枇杷树、棕榈树。她会制作摘桑葚和枇杷的工具,让我和弟弟在下面用她编织的“箩隔”(用竹篾编制成的用具)接住果实。她会摘棕榈皮做成扫把,我们带着它去学校打扫卫生永远不会撞款或被错拿。她会用被子角在旧时的木床角扎住两头,把被子打造成睡袋,然后让我和弟弟轮流上去,她像用摇篮一样去摇我们。她会剪纸、小魔术,还会给我们讲非洲野人、西游记、田螺姑娘等等的故事。她会把坏掉的扫把棍子学着电视剧的孙悟空那样转“金箍棒”,她转得很顺溜,学得非常像。她还能拿几个鸡蛋放进“箩隔”里,让“箩隔”提手部分挽在手腕上,然后快速转一圈,鸡蛋却安然无恙。她的表演经常让我和弟弟惊叹不已,拍手欢呼。我们越兴奋,她表演得越欢。
奶奶不认识字,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偷偷学的本事,经常都能给我和弟弟带来这么多的惊喜。奶奶喜欢收藏,她的抽屉里藏着许多清末民初的宝贝,我见过袁大头、光绪币、鼻烟壶、帽子的银饰......那些精美的物品最能吸引住我眼球,以至于长大后的我也非常喜欢文物收藏,可惜她藏的宝贝最后都不知所踪。弟弟说小祖母曾把宝贝拿出来给他玩,但因为他的年幼无知,被村里的一些大人以零食或者现金给哄骗走了,小祖母知道后也很平静并没有责骂弟弟。她从来不舍得责罚我们,就连我们把田里捡来的几个田螺放进她刚挑满的大水缸里,畅想着它们能不能变成田螺姑娘,她也放任我们养一天,第二天家里要急着用水才偷偷把田螺拿出来,把大水缸污染过的水换掉再重新挑满水。等我们找田螺的时,她还告诉我们田螺真的变成仙飞走了。原来在她眼里,我们姐弟俩的欢乐才是她最宝贵的东西。我家曾有过一部黑白电视,在我记事时就坏了,小祖母不认识字,她说她以前喜欢看电视,但是现在不喜欢了,我猜电视可能是小祖母获取学习资源的来源,她并不是不喜欢看,而是不愿意再让父母花钱买了。
我记事时就觉得村里很封建、很封闭,而且特别排斥外地人。有一个叫来香的人,听说是从香港逃亡到我们村的,他说着土白话还夹带着一点客家话,我们当时也听不太懂。他做了一户五保户的上门女婿,家里只剩他一个男丁。他经常去村里投诉,不是说有人筑田埂筑过界,就是说有人偷他秧苗或者有很多人合伙断他引水灌溉......悲剧的是村里从来没有帮他解决过问题。大人们欺负他,连小孩子都敢往他身上丢石头,还给他编了一首歌谣“阿来香扛把枪,逃难逃到上岭岗(埋死人的地方)......”。小祖母有时会请阿来香来家里作客,会让我们尊敬地叫他叔公。小祖母会听他倾诉委屈,同情和开导他,还给他一些吃的用的。
小祖母会带着我们到距离我们居住地方比较远的人家那玩。通常是一些外出务工过,有些是外嫁到村子的人家,这些人不会排斥她。我记得有个叫黄屋仔的一户老妇人家,也不怎么跟村里的人联系。因为贫穷,她儿子三十多岁都讨不到媳妇,后来娶了外地一个精神不太稳定的女人做媳妇。在一次婆媳的小争吵中,刚过门不久的小媳妇喝农药自杀了。小祖母跟那个婆婆素有来往,在农村笃信鬼神之说的年代,她还继续带着我们去开导那个婆婆。不过在去之前,她会把玉、狗牙、穿山甲片等据说能够辟邪的物件都往我们的小口袋里装。每次太阳刚升起,我们就去那个婆婆家,中午12点小祖母必定会带我们回到自己家。不久,那个婆婆最终没有迈过心里的那道坎也跟着去了,小祖母坐在床边偷偷地为那家人流眼泪。
那时候很多俗称“走江湖”的外地人来村里做买卖或者来乞讨,小贩们有卖麦芽糖的、蜜糖的......我还亲眼看过卖老虎爪子的,外形真的像虎爪,但是不辨真假。村里的人防范心理较强,基本上不会让那些人进门,只有小祖母会偷偷请小贩们进屋歇脚,偶尔会在他们那买点较平常的东西,也会偷偷地给乞讨的人倒两升米和给点小钱。
我曾在深圳福田的园博园看到很多祖父和祖母带着小孙女在玩耍,场面很温馨。现在的祖父和祖母都好年轻,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直到眼都痛湿了。祖辈的爱如泉水一样甜吧,如太阳沐浴一样温暧吧!我能从这些小朋友身上感受到,应该说从小时候妒忌过弟弟时就猜想过。我对祖父祖母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时充满感激,有时忍不住埋怨他们重男轻女。
祖父特别讨厌女孩,就算我是他孙辈中唯一的女孩。每次我只要看到他就要躲开,他会平白无故对我骂咧咧半天,然后堂哥和弟弟都学着他骂我的语气取笑我。他在世时,家里吃饭从不让我上饭桌。他总是觉得养我是浪费粮食的,是占有了弟弟的资源。只要他在家,我甚至不能上桌夹菜,他手上的那双筷子就是可怕的武器,我的头就是最好的实验品,我只能躲在厨房门外的墙根下蹲着吃饭,只有小祖母会偶尔走出来给我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