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时节，但凡没有狂风暴雨，就必然会是十里艳阳天。正午的日头，毒辣得好似要将人晒出一层皮来才甘心的架势，连吹来的风都是黏腻的。如雨的汗水从头顶自上而下四处流串延着发稍打到眼角，又咸又涩几乎睁不开眼，烦燥到令人不得安生。“哪凉快哪呆着去”真不是一句骂人的话，我这热得挠心抓肺的不就想要这样的地而苦寻不得吗。

长辈见后生，从来只有或胖或瘦的区别，只有小孩和老人的变化才会显而易见——前者快大，后者快老。在职场十几年如一日的鞭打下来，就是再天真烂漫也该磨平了棱角，如何不甘心于现实也只能屈从于现实。日子仓促而乏善可陈，一年再一年，对我而言根本没什么概念。

然而这一刻，我方才深刻地感受到岁月的无情，流年是这样地冷漠残忍——我记忆中那个肩能挑百斤的强悍小老太，已然是风烛残年之相。一头及耳银发被服贴地圈在头箍里，在阳光下白得发光，单薄的腰板弯得像一把生锈的镰刀，两条腿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浮而无力，仿佛一阵大风就能被推倒。脸皮干瘦，本就比别人厚重的眼窝越见深陷，一只鸡爪子微颤着抚上我的头顶，还是不变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给饿的吧？又瘦了。”

声音中带着某种低沉的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阿嬷笑得像一朵盛放到极致的龙爪菊。

老太太今年八十有余，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典型农村妇人，一辈子最远的地方就是回她隔壁镇的娘家。虽说大字不识一个，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女汉子本质。年轻时当过挖锡工人，嫁入老陈家之后便成了家庭“事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女当家。经历过饥荒的年月，也逃过战争的难，还参与了整个吃大锅饭的公社时代始末。可谓是见证了中国整个近代史发展。

纵然清贫困苦半生，岁月待她真说得上是情深义重。打小就天赋异禀有着一副绝佳的好体魄，放眼全镇，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个，我甚至怀疑她年轻时放倒一头牛。一辈子别说什么寻医问药，就是小病小痛都不曾有过。绝对是能饿死医生的稀有人种。

阿嬷本是个闲不下来的主，年轻时忙于生计自不在话下，老了还是一副精力旺盛到用不完的架势，我阿公卧病在床不能自理的那十几年几乎都是老太太一人包办。现如今这个在门口一坐能坐一天，乖巧安静得如同壁画的模样，我简直无法将她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一块。

可能真是年轻时太过能说会道吧，嗓门大且战斗力奇强，据不完全可靠消息说，没几个人能在老太太的舌战下存活下来的。但自从十几年前双耳失聪后，就变得不爱说话了。近几年眼神也越发不好之后，话匣子好像也坏掉了。似乎是收起一切的好奇心，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时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吹风，偶有认识的人路过就闲话一二，更多时候都是安静的发呆，自得其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感同身受”是一个很虚伪的说辞，痛了就是痛了，没有谁能替谁受。耳目不便，腿脚不灵这怕是所有人类都无从绕开也最常见的一道坎，……想想，真是悲从中来。

人要是单身太久，总难免生出自己还很年轻的错觉——尤其在长辈面前。可原来，真的只是错觉。当那声猝不及防地“姑奶奶”犹如晴天霹雳般砸过来时，你方才突然惊醒，……以自己这岁数，要是放在早前或是换个寿数短点的，这辈子也算差不多了。

要不是我妈不遗余力地反复肯定，我绝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左手抱着一个，衣角还拖着一个，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女人竟然是小时候拖着两条鼻涕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姑姑叫的小丫头片子。

怎，怎么就长成这样了？……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没有对比都尚且伤害不轻，对比之下，我简直就是人神共愤罪无可恕罪大恶极，硬生生拉低了整个家族幸福指数的罪魁祸首。城门失火，必殃池鱼，尤其是这池子的鱼就我一条……

我战略性地轻咳了一下，露出亲切如狼外婆的笑脸，牵起小姑娘的手就走“小宝贝，姑奶奶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可好吃了……”

最要命的是我阿嬷每次的保留曲目——看似临时起意实则更像蓄谋已久的苦情戏。话都是车轱辘话，来来回回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几句，但每次都把我震惊得目瞪口呆方寸大乱又辨解无力。

阿嬷聋得实在是太周到，该不想听的她一句都听不到，空留我扯着嗓子嘶吼到脸红脖子粗，她只沉浸于自己的情绪当中，拒绝接受我除“成家”之外任何的成就。估摸着我现在的境况在她眼中就约等于孤苦无依孤老终生的意思了吧，以至于每次回家，都能让她哭上一哭。

我跟我妈报怨，说自己长这么漂亮还没人喜欢，一定是男人的眼睛都瞎掉的缘故。狠心如我妈，直接让我闭嘴，说我污辱了漂亮这个词。

关键时刻还得是阿嬷主持了公道：长得还行的，如果不冷着个脸的话……

我少年离家，先是在外求学，而后就一直在深圳工作。直把他乡当故乡——大概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吧？

从小被教育要学会独立，照顾好自己的是我；读书的时候被三申五令不准早恋，要以学业为重的也是我。行，天大地大，爸妈最大。我自问完成度还挺高，不单独立自主且自力更生。可是，方才出校门口，还来得及遭受社会的毒打就要先受催婚之苦的怎么还是我，且这苦一受便是经年不断……这残酷的世界怎么能善变得如此地朝三暮四呢？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至亲也不能。我无从想像圆满如阿嬷的这一生是不是就是幸福的，她代表的就是世人眼中最循规蹈矩的一代：相夫教子、子孙满堂、天伦之乐、五代同堂。

我问过阿嬷你过得开心吗？阿嬷笑得很腼腆回我，开心啊。为什么呢？我又问。她说做人就是这样啊，不用干活还有饭吃，为什么还会不开心？——你看，多么朴实无华的诉求啊。

时代是如此变化，生活是如此艰难，不若简单点，真的蛮好。

至于将来老了的我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我无从具象。但大概率上应该也不会太无聊吧，毕竟我想做和未做的事情还太多。但天知道，我是一点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