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要是我们细心盘点中华大地各处小地名,尤其是偏远闭塞的山区,你就会诧异于不是“坑",就是“坳",不是“窝",就是“里”,其中似乎确凿质朴得犹如大地母亲。
但阿狗出生地“星岽",乍听,分明有几分浪漫,就拆字法细究,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山好高,高到伸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
趁去年春节,他拜访看望了本宗最年长的老秀才。茶间,阿狗听他讲故事,与本宗有关的故事。自小,阿狗最爱听老人讲故事了。这位德高望重的叔公,为了证明他所言并非胡编瞎造,讲到关键处,总是翻开早已黄迹斑斑边角不整爬满小楷墨迹的族谱予以佐证。“东山高耸,手可摘星”,此乃江西杨氏阴阳大师所堪吉祥之舆,并亲命为“星岽"。“星,取意文曲星,岽,谐音‘栋’,为栋梁之材。”叔公讲到这里,合上眼睛老半天,仿佛沉浸在他那起起落落的一生中,慢慢松开眼睑,黑珍珠便缓缓雪亮出来,又慢慢深邃进去,村落的千年帘幕便缓缓铺就在长者的面前,或心底。
如今看来,星岽处处绿水青山,无愧于"金山银山"之美称。可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就会看见,为了上墟,村民们得挑上几十斤器物,无论太阳高照,还是急雨滂沱,沿着崎岖不平、泥泞不堪的山路,步行两个小时才能赶到市集,你还会看见,从集市交易回来的上百斤化肥,是如何勒出他们双肩的印痕,你或许还会看见,如果有哪家小孩或老人不测意外,男青年是如何如驿马狂奔飞赴赤脚医生处请求救急,一去一回,就是个把小时,赎回他人性命,却差点儿丢了自己的。
每一个村庄,无论方圆大小,人口多寡,都是一轴历史画卷。
曾经提及的K叔,倒插门,四方脸,再辅之以大嗓门,直心眼,就成了天生当仁不让的村长。K叔有半亩良田在阿狗屋旁边,离他家有点儿远,于是,每到春播夏种,他都搭伙在阿狗家。阿狗家,韩江边,南极潮阳,北通赣州,水陆交汇,常有乞丐、石匠、木匠、泥水匠、打铁匠、风水师、阉鸡哥、赶猪婆、收破烂的、贩竹子的、卖冰棍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上门都是客,阿狗家可热闹了。小阿狗贪玩,颇得各路人马宠爱。有人教他拉风箱,有人教他练张家拳,有人教他看罗盘,有人挑最肥大的杨梅给他,有人拣最硬绿豆最长的冰棍给他。每逢K叔搭伙,他总会捎上一大早就在家里爆炒得香喷喷看上去又极为精致的花生豆,午饭时,自己省着吃,定匀出几粒来,招手让小阿狗过去尝尝鲜,解解谗。每次食讫,小阿狗还是不肯走开,小眼睛总是离不开装豆豆的小罐罐。K叔就抚敲着小阿狗的小脑壳,拎着他那特有的大嗓门,说:“好好读书,有出息了,好多好多的豆豆等着你呢。"小阿狗只好依依不舍跑到它处玩去了。
K叔生了三个男孩三个女孩。男孩们用功读书,读出了一片新天地;女孩们娴淑和善,都入了好家门,嫁出了一片新天地。后来,大儿子潜哥当兵,并当成了部队领导干部。其间,他每次回家,都为本宗上学的孩子送上铅笔或削笔刀,以此激励孩子们好好读书。因此,在小阿狗心目中,潜哥就是英雄,就是偶像,就是标高。
潜哥是八月十五,即中秋节那天完婚的。是夜,晴空万里,月亮又大又圆,空气中仿佛跳跃着银光,村庄清澈得如同石间汩汩游动的清泉,竹柏的影子逼真地再现了苏轼笔下“水中藻、荇交横"的梦幻。屋里屋外,人头攒动,西装笔挺的新郎官挽着一袭红裙的新娘子,逐一介绍,挨个上茶,乡亲们便是重复着一句又句的“恭喜恭喜"。
阿狗那里谓“闹洞房"曰“搞新娘”。其实就是跟送嫁的阿婆阿婶小姨小舅斗客家山歌,双方谁先应和不上就算败下阵来。别以为人多势众就稳赢,送嫁里头都是千挑万选的高手,有时大斗几十上百回合还分不出高下来。都三更半夜了,新娘子连连哈欠,新郎官在一旁干着急。这一斗,真有斗出新“新娘子"来的,所谓“搞新娘",不如说“搞小姨子”来得真切。
室内斗得正酣,门外本来的热闹突然间安静下来,高朋好友都往大门外涌去。众人矫首对月,屏息凝神,只见月亮之上垂下一个又一个身影,最终连缀为七仙女,飘然落聚在东山之腰一一K叔的屋背。
现实版的天子降生,吉祥为伴!
从此,阿狗心里编织着一个美梦:他哪一天的洞房花烛夜,也能七仙女下凡尘。
为此,阿狗新婚,择吉日良辰时,毫不犹豫就定在八月十五中秋。
阿狗洞房花烛夜,亦是晴空万里,皓月当空,空气中仿佛也跳跃着银光,村庄清澈得也如同石间汩汩游动的清泉,竹柏的影子亦逼真地再现了苏轼笔下如梦亦如幻的“水中藻、荇交横"。
可是,无论阿狗怎样翘首以盼,如何望穿秋水,他都没能把潜藏在心头十多年的美梦盼下来。
小阿狗从小就发狠读书,与干怕了农活和织笨箕有关,与K叔香喷喷的花生豆豆有关,与潜哥的铅笔或削笔刀有关,与七仙女下凡尘的美丽传说有关。这些苦难或美好让他不安,又催他奋蹄。
小阿狗还从星岽传说中学会了敬畏,对未知的敬畏。
一年冬天,天刚亮,一老妇便匆匆上路。途中,如果逢人问讯,就边迈大步边诉说。原来,她整晚重复着一个梦,梦见女婿没绑安全带,从电线杆上掉下来,当场就摔死了。她得赶在女婿上工前赶到他家阻他出门做工。隔离乡的浏寨,大概距星岽十里路,步行再快也得一个半钟。约摸仅剩二三里了,迎面而来女婿家的远房侄辈阿辉仔,手中倒提着一把黑色长柄雨伞。
“阿jia,鱼就来嘞?"阿辉仔满脸悲戚一脸疑惑。
“麦介就来嘞?辉仔,岸早做麦介去?"辉仔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阿jia问:“鱼伦叔还冇出门吧?"
“鱼吾会真个吾知吧?”辉仔几乎带着哭腔,“阿伦叔从……从……电线杆上跌落来,冇……冇……冇了。”
老丈母娘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女婿阿伦因为上午有事,想早点儿收工,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千次万次系安全带作业,都不见安全带起到什么安全功效,仅此一次侥幸,就惹出人命来。
这就是托梦,不在书中,就在星岽。
星岽也流传着"走七"。所谓“走七",就是一个人,如果死在旧历初一、十一、二十一,逝去的魂灵会在“头七”那天的深夜回家,孝子贤孙会听到敲门声、开门声和叫唤声。
未知若不可知,还是怀一颗谦卑敬畏之心吧。
在星岽面前,阿狗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因为在苦难、美好、未知面前,谁都是个孩子。